近年来,被称作“社会风向标”的新闻评论,出现一些新的变化,其中一个表现,是党报评论和都市报评论的“面貌”和“气质”趋同,互相学习,互相借鉴。 学界和业界或许都需要认真思考并回答这个问题:评论的本义是什么。
之前,著名评论人、人民日报原副总编辑米博华出版了新作《新闻评论实战教程》,引起关注。该书被称作“是其从事新闻评论工作与新闻教育工作的经验总结,是对新闻评论系统化的理论梳理,既阐明了新闻评论的基本理念,又涵盖评论业务的关键环节,并结合具有示范性的获奖作品,以党报评论员的视野和立场,立体全景呈现了评论写作的内在规律与外在技巧,有助于启发评论思维,培养正确、公允、理性的评论素养。”
作为一位资深评论人,米博华如何看待评论的变化与走向,本期政邦茶座,邀请他来聊一聊。
本期政邦茶座嘉宾: 米博华:著名评论人,人民日报原副总编辑,著有《新闻评论实战教程》等 政邦茶座主持人: 高明勇:政邦智库理事长,评论人
高明勇:您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就开始从事新闻评论工作,就您的评论生涯来看,这些年的媒体评论,有哪些变化?特别是在互联网时代,又出现了哪些变化?
米博华:如您所说,做评论工作有近四十年。不敢说“从心所欲”,但终归是“饭碗”,是自己的本行。四十年来,新闻评论变化是肯定的。只是变化之大,难以想象。正像从纸币支付到电子支付,钱的用途没变,但纸币几乎极少见了,购物及消费方式也变了。如诸位所见,评论依然是对新闻事件和人物的判断、分析和给出结论。说到变化,我想有这么几点: 第一,评论不再为专业人士所独占,而是走向大众。大众写,大众看,大众参与讨论。 第二,刊发的阵地也不再是少数人专有,打破了发表门槛。只要愿意,开专栏(公众号),“跟帖”,悉听尊便。 第三,言论只代表你自己,不是捆绑在一个组织上。在法律规定之内,不必请上级审稿。 第四,题材广泛,没有格式要求,长也行,短也可。心灵鸡汤、时事经纬、艺术哲学、命理风水、寻医问药、情感困扰、恋爱指导等等都行。只要有人看,有人打赏,均可尽情评论。 当然,让我最感惊讶的是,有太多的思路开阔、知识渊博、文笔优美的评论人才涌现。这些人都是从何而来,不得而知。我想说,即使是我们这种干了几十年评论的“老江湖”,都有一种英雄气短的感慨。自忖,站在这个队列里,无论宽度、广度、深度、力度,都力有不逮,惭愧、羡慕,但心有不甘。
高明勇:您长期在党报从事评论工作,这几年到大学从事新闻学教学,身份的转换,对评论的理解有哪些变化?
米博华:我到大学任教,本来想发挥一技之长,讲讲评论课。但是,听了几堂评论课,却打了退堂鼓。 首先是,这些大学老师的评论课讲得相当好。对评论作者来说,我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我会选题、写作,但为什么这样写而不是那样写,从未细想。听学院老师讲评论课,我才知道更多“何以故”。 其次,我只熟悉报纸评论,尤其是社论、评论员文章,标准官方文字;对网络上自媒体评论,尤其是网言网语不熟悉。给学生们讲那些“老皇历”,把握不大。一是当下的评论已经不会特别在意修饰,诗意、辞藻、抒情等因素越来越少。往往是热门选题加直率表达,绝少起承转合,穿鞋戴帽。二是当下的评论文字、图像、背景音乐、现场直播一齐上。所以,现在的评论家有一张有感染力的嘴,或许比严谨的文字更时尚,直观感受比钢铁逻辑更受欢迎。有话直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不愿听,划走;愿听,给个赞。有的说法可认真,很多说法不必较真,这大约就是今天的评论生态。
高明勇:您在《新闻评论实战教程》的自序中提到,“新闻评论类教材中,最缺的是评论实务”。从“写评论”到“教评论”,是如何破解这一“痛点”问题的?
米博华:我写《新闻评论实战教程》本无意当教材写,而是把自己的实践经验点滴记录下来。坦率地说,虽然自媒体评论蓬勃发展,百花齐放,但也的确是杂芜并存。如果说实战方面有痛点,我以为最主要是,几乎极少有人真正接触过主流和权威媒体的写作。正如学习书法必须临帖,或出于“二王”,或师承“颜柳”。如果没有正规训练,写得再熟,终归流俗;写得再多,还是“江湖”。 因为发表个人感慨比阐述时事政策,终究要容易得多;不用有太多顾虑的写作,比必须承担责任的写作要容易得多;文字上没有大毛病的写作比必须十分精确的写作要容易得多。 如果我讲评论实务课,想法是从一开始就按照专业标准校正“江湖”的缺陷,就像训练专业运动员那样,一招一式必须准确到位。这是基本功。基本功练好了,以后的自选动作还是能高出一筹。
高明勇:在新闻评论史上,您印象最深刻的评论员和评论作品有哪些?
米博华:因为从事评论工作,所以我差不多找到了这方面能够找到的书籍和作品。我不懂外语,所以极少接触国外评论家的作品。即使是大名鼎鼎的李普曼,我也只见传记,未见译作。 百年以来,新闻评论史伴随中国时代变迁,其代表人物不少。但大体可分两类:一类是知识分子的所谓文人议政,如张季鸾、胡政之、邵飘萍、黄远生、邹韬奋等。一类是职业革命家兼宣传家,如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邓小平等。我年轻时比较喜欢文人这类,指陈时弊,痛快淋漓;下笔千言,滔滔不绝。年岁稍大,特别是有了一定阅历之后,我更喜欢职业革命家的文章,特别是毛泽东同志的评论。这不仅是毛泽东评论为我党报纸评论创造了法度,从思想方法、语言造型到行文风格,开辟了白话文新的疆域。更因为,职业革命家似乎注定不会是为写作而写作,而总是伴随着艰苦卓绝斗争,甚至血雨腥风考验,执笔为文,所以内中包含的生命张力是完全不一样的。 由此上溯,我似乎更喜欢曹操、诸葛亮等文人的作品。孔明先生前后《出师表》,大气磅礴;《隆中对》,视野宏阔。这绝非能在书斋里写出。有一位职业革命家的政论,人们很少提及,那就是列宁。十年前访俄,无意中收集了一些列宁的新闻评论作品,发现列宁评论智慧之高,无人能及,理论性、旨意性、政策性、工作性、战斗性融为一体。可惜这方面国内研究不多。
高明勇:新冠疫情爆发以来,有没有令您印象深刻的评论?这些评论和“SARS”时期的评论相比,有哪些变化?
米博华:一晃“SARS”已经是20年前的事了。如果说“非典”是短暂和局部的惊恐,这次“新冠”则是漫长而广泛的煎熬。还有,20年前的中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远非今天可比。 本次疫情是在“百年变局”的大背景下发生,大国角力因素凸显,博弈气息浓烈,导致全球范围内舆论战全面展开。如东西方文化冲突激烈,围绕一个小小的口罩打得狗血喷头;利益关切不同,要钱还是要命,全面开撕。我亦注意到,东西方、国内外、各阶层、各群体的社会撕裂很难弥合。网上评论也是如此,一言不合,势不两立。 评论是社会生活的真实映照,国际政治经济格局的深刻变化,国内利益关系的广泛调整,必然导致躁动。
高明勇:“人人都有麦克风”时代,专业的新闻评论,最该关注的是什么问题?
米博华:“人人都有麦克风”,就好像人人都可以K歌。歌厅随便去,但到国家大剧院表演则有门槛。大音量与权威没有必然联系,创作量与影响力也没有必然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人有“麦”与主流权威声音还不是一回事。比如俄乌冲突,网上有各种声音,但国际社会在意的还是中国政府的声音和中国官媒的评论。 我们已经熟悉了人人有“麦”的热闹,也必须从热闹中倾听各种见解,更应该作为舆情加以关注和研究。但同时也希望专业评论人一定要阅读和研究党报党刊的评论,研究时事政策,否则就无法了解一个完整的中国。
高明勇:不少媒体或新媒体在打造“评论员IP”,当评论员从幕后走向前台,会面临有哪些问题?
米博华:打造评论员“IP”并非新尝试,其实就是打造名专栏和名评论家。问题是,怎样才能赢得更多的受众。央视上世纪就创办“实话实说”“东方时空”“焦点访谈”,并推出一批优秀主持人。新媒体亦不例外,这是新闻传播规律。不同的是,新媒体“IP”需要更全面的素质和更鲜明的特色。 首先,要有一个高水平的专业团队,策划、包装、技术保障、播出安排等,都要非常高水平。 其次,是非常了解上面的精神和老百姓诉求,“庙堂”和“江湖”都要兼顾。 第三,在受众中,眼缘和口才俱佳的评论人才更受欢迎,口若悬河、条理清晰、幽默风趣……不是播音员的款式,而是成熟、稳重、睿智的那种类型。这种人很少。 另外,这种人还要皮糙肉厚,心脏强大,经得起喷,顶得住骂,受得了夸,没这本事,恐怕很难干好。
高明勇:如果让您为新闻学院有志于评论写作的学子或者年轻评论员推荐三本书,您会推荐哪三本?
米博华:向学子们推荐三本书,有点难,因为我喜欢的书实在太多,不妨说,推荐三类书吧。 第一类,中外哲学类。智慧人类抵达智慧层面,非哲学而不能为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凡研究国家社会的政治、经济、道德、伦理等问题,哲学是基础。没有哲学框架,就是一盘散沙;所写文章,也大多是游谈戏说。 外国的从康德、黑格尔到马克思,从萨特、杜威到海德格尔,随便挑,看一本是一本。中国的先秦、西汉、魏晋、隋唐也是如此。哲学给予评论加最大的馈赠,未必是苍翠的树木,而是广袤的森林。 第二类文史类。太多了,不列举,目前我再次翻阅的是《容斋随笔》(宋•洪迈著)。《梦溪笔谈》《困学纪闻》一样,是非常耐看的笔记小品。《容斋随笔》有诗有文有史有学,更重要当可资治通鉴,历来为治国理政者奉若拱璧。同时又非常有趣,可增广见闻,可澄清谬误。 第三类人物传记与回忆录,这方面著作较多,不列举。 至于新闻评论专业的书,翻翻就行,看评论作品比看评论专业的书效果更好。
高明勇:作为评论界的资深人士,很想请您畅想一下,未来的评论是什么样?或者说,未来十年,新闻评论的内涵和外延,会发生怎样的“迭代”?
米博华:不敢言资深,老马或许识途而已。我以为,新闻工作也包括新闻评论工作,可能要考虑两大背景。 首先,百年变局中新闻的历史方位。中国无疑将会成为国际舆论中心。过去我们比较侧重国内报道。因为,我们参与国际事务的实力和影响力远远不够。今后若干年,中国的声音会被国际社会更多关注;中国的意见会被汇入全球舆论场。这是客观情势使然。所以很自然,舆论交锋将围绕中西文化对撞和大国利益关切而全面展开。对此我们要有充分的准备。 其次,随着时代发展,新闻报道和评论的价值和意义,可能将被重新定义。正像前面所说,我们必须习惯多元意见展示、多渠道发声、多重效应呈现这样一个复杂的舆论环境。新闻不光是信息传播,或可成为国家治理、安全管控、公共生活、社会服务的有机组成部分。我们恐怕要有较长时间适应舆论生态的变化。极大可能是,官方声音和民间声音、主流媒体声音和自媒体声音,逐步走向既有区隔又有融合这样一种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评论人和评论佳作将大批涌现,可以展示拳脚的机会越来来越多。对此我抱有乐观的期待。(完)
来源:政邦智库(公众号) 编辑:陶鹏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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