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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谈新闻记者修养、报业真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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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5 22:29:2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胡适谈新闻记者修养、报业真精神
来源:南方传媒书院


胡适(1891年12月17日—1962年2月24日),安徽宣城市绩溪县人(生于上海浦东川沙),曾用名嗣穈,字希疆,学名洪骍,后改名适,字适之,中国著名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以倡导“白话文”、领导新文化运动闻名于世。

做一个新闻记者,不但要有广泛的无所不知的知识,同时在学术上、道德上也应该有相当的修养。特别是未来的新闻记者,要多看侦探小说。

1.新闻记者的修养

我们中国文学的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翻译得最好的侦探小说。现在有许多报纸都刊武侠小说,许多人也看武侠小说,其实武侠小说实在是最下流的。侦探小说是提倡科学精神的,没有一篇侦探小说,不是用一种科学的方法去求证一件事实的真相的。希望同学们能多看“福尔摩斯”一类的良好的侦探小说,不但可以学好文学与英法等外国文字,同时也是学习使用科学方法的最好训练。

明朝有一位大哲学家吕坤,是十七世纪一位很有地位的思想家。他曾经这样说过:“为人辩冤白谤,是第一天理。”他的这句话在今天仍有许多人提到它。当一个新闻记者,不论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有这一种替人“辩冤白谤”的责任。这是一件很大的事,也是一种很重要的修养,尤其是在今天我国警察、司法、军法各方面尚在比较幼稚的时候,责无旁贷的,我们当一位新闻记者的,都应该有此义务。

我今天要讲两个故事,来说明“为人辩冤白谤”的意义。这两个故事是两个有名的案件。第一个案件是最近出版的美联社及芝加哥《太阳报》记者勃雷纳(Brennan)所写的《被偷去的年龄》(The Stolen Years)一书中所说的案件,第二个案件是轰动世界的,连《大英百科全书》中都有详细记载的兑夫司(Dreyfus)案件。

关于第一个案件,那是一九三三年的事。那时勃雷纳才二十五岁,在那个时候,芝加哥发生了一个离奇的绑票案。一个名叫法克脱(Factor)的大流氓自称被绑,并且被关在一个地窖子里十二天,一直到缴了钱才放出来。他这些话是对警察与新闻记者说的。他说这话时勃雷纳也在场。勃雷纳当时听了法克脱的话,就觉得有点奇怪,一个被关在地窖子里十二天的人,怎么衣服都那么整齐,没有丝毫绉纹,同时他又听到一个警察在说,芝加哥天气这么热,怎么他的身上没有臭气。勃雷纳把这两件事记在心上。后来,那个自称被绑的大流氓法克脱指认另一个大流氓杜希(Jouhy)是绑他的人。这案子便开庭审了好几次,同时警察当局又派了一名专家调查此事。

当年芝加哥的警察很腐败,暗中与流氓恶势力勾结,因而那位被派的专家也是一个流氓,他是一个包庇赌博发大财的人,人家说他是世界上最有钱的警察。这个案子本来是流氓消灭敌人的一种手段,杜希原是被冤枉的,可是审判结果,他被判了徒刑九十九年。勃雷纳自从法克脱自称被绑的那天起,就开始注意此事。杜希判罪之后,他便时常去狱中看他,与他谈天,并把他的谈话做成纪录,并替他找证据,因为他觉得杜希是冤枉的。勃雷纳自从一九三三年以来经过二十七年的努力,社会终于注意到这件案子,到今年十一月这位被冤枉了很久的杜希终于被保释了。

同时,勃雷纳的书《被偷去的年龄》也于同日出版,在这本书里,勃雷纳指出两点,一点是当审问时法克脱几次改变他自己的供词;另一点是在检察官提出的证人之中,有一个在绑架的十二天之中,并没有在芝加哥,他是一个伪证。勃雷纳说:“人问我为什么要给一个流氓作辩护。我对他们说:你们看看这个可怜的人,他从没有机会把他的案子向大家申诉。我做这件事,得到的我个人自觉的满意是你们想象不到。”

第二个案件,是法国与德国的世仇。一八七一年法国与普鲁士战争失败,割地赔款求和之后,双方间谍与反间谍工作,活跃得非常厉害。一八九四年法国有一个生活放荡沉湎酒色的军人,名字叫做爱司特哈士(Esterhazy),他与德国大使馆陆军武官勾结,把自己国家的机密文件偷偷的卖给德国,但不巧他的那张出卖的各种文件的清单又被法国在德国大使馆做反间谍的人员拿到。经过一番研究与秘密调查之后,终于疑心到一个完全没有关系的无辜的犹太人身上。这个犹太人名字叫做兑夫司(Dreyfus),他是炮兵上尉,在陆军部工作。由于他的笔迹与那张清单上有点像,并经笔迹专家判断,虽然有的说是他的,有的说不是他的,他终于被认定算做他的,于是他在一八九四年十一月十五日被捕了,在军事法庭审问的时候,虽然他始终坚持是无辜的,而军部的证据又是那么的薄弱,仅仅那一件无名的单子和笔迹专家的证明;可是陆军情报局要成立他的罪名,捏造了许多秘密证件,军事法庭终于在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宣判了他犯了卖国的叛逆大罪,送他到一个警备区域去终身监禁。一八九五年三月又被送往南美北岸法属魔鬼岛去监禁。

对于兑夫司的判罪,他的家人与朋友都相信他是无罪的,但是他们没有证据,无法请求复审。但不久有一位情报局的官员卞开纳上校(Col.Pieqner)在一八九六年却发现了一个德国大使馆的武官写信给法国陆军少校爱司特哈士的信稿,这写稿虽是撕碎了,但显然他证明了法国陆军部里有人被德国雇用,于是他便开始侦查,很快的就查知爱司特哈士的一切,并经核对笔迹的结果,证明了军事法庭原有的“单子”的笔迹正是他的。卞开纳把这事报告参谋部总长与次长,但那些大官不愿意重开审判,因此就禁止他继续进行调查。同时还把他调往非洲。卞开纳在去非洲之前把这事告诉了他的一位朋友,他是一位律师。这位朋友又把这事告诉了当年法国上议院的副议长,他们都相信兑夫司是无罪的。

一八九七年兑夫司的哥哥也发现那单子上的笔迹是爱司特哈士的,他就向陆军部正式控告,但参谋部不愿意认此大错。军事法庭开审结果,爱司特哈士无罪。卞开纳被捕下狱。法国的舆论界成为两派:一派说袒护兑夫司这个卖国贼的就是卖国贼;另一派是知识分子,他们在报纸上为兑夫司打抱不平,最著名的是《晨光报》上的克里蒙梭和《世界报》雷因拉克等。当年法国的大文豪左拉也写了一篇《我控诉》的文章,指责埋没事实,埋没真理,让有罪的人逍遥法外,使无辜的人冤沉海底。但是陆军部生气了,告了左拉一状,他被判罪了。

虽然这样,但是反对翻案的人还在继续伪造证据。陆军情报局的副局长亨利上校在一八九六年伪造了两封信,说是意大利驻法大使馆陆军武官写给德国驻法大使馆武官的,信里特别提到兑夫司的名字。这两封信后来在国会里宣读了,兑夫司的罪是铁定了。但是被卞开纳发表了一封给法国总理的公开信,指出了这封信是伪造的、拼凑的,结果亨利上校被捕下狱,畏罪在狱中自杀。这时候政府准了兑夫司太太的呈诉状,把全案卷送最高上诉院。

经过了几个月的密查,上诉院才宣告取消了原来的判决,才决定令军事法庭重开审判,一八九九年军事法庭以五票对二票表决兑夫司有犯罪嫌疑,判徒刑十年。

由于这件案子已是世界注目的案子,法庭判决震惊了整个世界,于是在九月十九日,法国新总理Louber下令特赦,释放兑夫司。又过了几年到一九零三年,另外发现了一些新的事实,引起了新的审判的要求。一九零六年七月十二日法国最高上诉院宣判,才完全推翻一八九四年的判决。政府下令恢复兑夫司的军人身份,任命他为炮兵队的少校。这案子从一八九四年到一九零六年经过了十二年,才真相大白。

由于以上两个案子,我们可以充分的看出,社会上一个人的生命与名誉,不仅是在于法官与法庭,同时有一部分是在于我们这些拿笔杆的人的手里。因此做一个新闻记者,必须要有为人“辩冤白谤”的精神。希望青年的朋友们学看侦探小说,并从现在起努力去培养为人“辩冤白谤”的修养,以达成一个新闻记者的任务。

(本文为1959年12月8日胡适在世界新闻学校的演讲,原载1959年12月9日《中央日报》)

2. 报业的真精神

我自从在国内做学生,留学国外,以迄现在三四十年来,几乎年年与报界发生关系,至少和杂志社未曾断过关系。这几年来,我是《自由中国》杂志社名义上的发行人。所以我与各位仍是同业。我做学生时便开始办报,十六七岁主办《竞业旬刊》(罗家伦先生最近在中国国民党党史编纂委员会发现保存有该刊),一个人包办整个篇幅,用了很多的假名。外国留学时,也常常翻译小说、写写散文一类的文章向报刊杂志投稿,赡家养母。后来与《新青年》杂志发生了重要关系,许多文章都在《新青年》发表,其中几篇是谈文学改革(良)问题的,说到将来中国文学应该用什么文字作工具。那时我不过二十多岁,文学改革(良)的文章,是在大学宿舍里与一般朋友们讨论的结果,想不到竟引起国内老一辈的中年朋友们的赞同和支持。在我没有回国时(民国五六年),国内文学革命的旗帜已经打了起来,白话(文)运动弥漫全国,报纸杂志都热烈讨论,以后我也常常参加。

继《新青年》之后,我加入了陈独秀、李大钊所办的《每周评论》。那时我有一个主张,认为我们要替将来中国奠定非政治的文化基础,自己应有一种禁约,不谈政治、不参加政治、不与现实政治发生关系,专从文学和思想两方着手,做一个纯粹的思想文化运动。所以我从那个时候起二十年不谈政治、不干政治,这是我自己的禁约。可是一般朋友说:“适之不谈政治,我们要谈政治。”所以民国七年先慈去世,我奔丧回安徽,他们以《新青年》不谈政治,另办一个周刊——《每周评论》过过瘾。等我回北平已经出刊几期了。民国八年陈独秀被捕,《每周评论》无人主持,便由我接办,直到北平警察厅查封为止。

后来又办《努力周报》,办了一年半,出刊七十五期。《努力周报》是谈政治的报。以前我们是不谈政治的,结果政治逼人来谈。后来只是不干政治。正如穆罕默德不朝山、山朝穆罕默德一样,把二十年不谈政治的禁约放弃了。不过二十年不干政治的禁约,至少我个人做到了。抗战时期政府征调国民服务,先要我到美国去做非正式的国民外交,继派我为驻美大使,做了四年的外交官。这是我立禁约的第二十一年,可算已超出于二十年不干政治的期限,坚守住了二十年不干政治的禁约。

我与日报的关系是常替天津《大公报》写文章。《大公报》的“星期论文”就是我替张季鸾先生、胡政之先生计划的,请《大公报》以外的作家每星期写一篇文章,日程也多由我代为排定。这样,报馆的主笔先生每周至少有一天休息。这种方式旋为国内各报所采用。

我认为办报只要采取锲而不舍的精神,用公平态度去批评社会、教育、文化、政治,有毅力地继续不断的努力做去,终是有效的。佛教《法华经》有一句话:“功不唐捐”(“唐”,古白话“空”字),意思说,努力是不会白费的。譬如提倡中国文学白话运动,原是偶然的,我在文艺协会座谈会说过。一九一五年,康乃尔大学中国留学生的男同学欢迎一位中国女同学,餐后泛舟游凯约嘉湖,忽然天气骤变,乌云四布,大家急于回来,但船将靠岸,暴风雨已经发作,大家匆忙上岸,小船竟翻了,幸而没有发生事情,不过大家的衣服都弄湿了。男同学中的任叔永先生事后寄了一首旧诗给我(我那时在哥伦比亚大学),题名《凯约嘉湖覆舟》。游湖、遇雨、覆舟、写诗,这些都是偶然发生的;我看了那首旧诗,也偶然的产生了一种感想,觉得诗的意思很好,但用字不划一,有今字,有《诗经》里的古字。《诗经》里的古字,是二千年前死了的字,已不适用于今天了。我随即复了一封批评的信。这封信又偶然给哈佛大学守旧的梅光迪先生看见了,很生气的骂我的批评是邪说。

我为替自己的主张辩护,便到处搜集材料证据,来证明中国文学应该用活的语言文字,应该用白话,不论是写文章和作诗;便在《新青年》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提出八条意见。陈独秀先生是主张革命的,继我而发表了《文学革命论》(“文学革命”的名词便是由此而来)。这样一来,文学革命的旗帜已经展出来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好硬着头支撑起来。当时我们认为我们的思想主张必为将来中国的教育工具和一切的文学工具。白话可以写诗,可以写散文、小说、韵文,不仅可以写通俗的诗词韵文,并且可以写高深的诗词韵文。小说用白话写,在数百年前已经有伟大的小说如《七侠五义》、《西游记》、《封神榜》等可作证据;诗词方面,历史上大诗人所作的诗,凡是易于记诵的,都是白话文。关于这一点,许多人还是不肯信服,认为古人的诗有白话是偶然的。我为此于民国五年七月十六日写信告诉朋友们说,从即日起我不作诗了,要作诗就是白话诗。民国六年元旦,我把这个主张同时发表在国内的《新青年》和美国留学生办的《季刊》上。

我们当时曾细细想过:文学革命运动是对的,但一定会有人反对,一定会遇到阻碍,我们准备奋斗二十五年至三十年,相信一定可以成功。因为所有现代国家都经过了文学革命的阶段,如五百年前的西欧是用拉丁文,东欧是用希腊文,先由意大利发动文学革命,提倡用白话,以后法、德、英国,整个欧洲,一个个的都用新的活的语文,所以我们认定我们的主张必会成功。结果出人意料之外,原拟奋斗二十五年至三十年的,只做了四年工夫(民国六年到九年)时机便成熟了。民国九年,北京的反动政府教育部也受了舆论的震动,没有法子拒绝,颁布了初级小学一二年级的教材用白话文来编。殊不知学校制度是有机体的,一二年级教材用白话文,三四年级教材也就不能不用白话文了,这样白话文便打进了学校。民国八年的“五四”运动,是爱国运动,全国学生为响应这一运动,出版了四百多种刊物,都是篇幅很小(有些像包脚布),也有油印的壁报,但全部是用的白话。这是一般青年感觉北大这班教授提倡的白话一点不错,采用为发言的工具了,用不着我们开学堂来训练,只要把想说的话放胆的写出来就行了。

大家看《红楼梦》、《水浒传》等小说,就是学习写白话的模范,用不着再找教师。以我的经验,中国的白话,是最容易的一种语言工具,可以无师自通,几百年来的老祖宗,给了我们许多的教材。同时我觉得中国的语言,是全世界最容易学、最容易说的语言;文法上没有性的区别,没有数量的区别,也没有时间的区别。你来、他来、我去、你去,没有变化;他昨天来(过去的)、今天来(现在的)、明天来(将来的),没有变化。话怎么说,文章便怎么写。所以“五四”运动,各地青年学生要发表思想情感,无师自通的工具——白话文便自然的产生出来了,使北京政府教育部不得不接受这一运动,不得不颁布小学一二年教科书改用白话文来编。跟着,新诗、新的散文、小品文、新的戏剧、新的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新闻短评、长论文,都出来了。我们预备奋斗二十五年至三十年的,想不到四年工夫,我们便胜利了。

我们应该相信,我们这一行业——报业,确是无冕帝王,我们是有力量的,我们的笔是有力量的。只要我们对这一行业有信心,只要我们的主张是站得住的,有材料、有证据、不为私、是为公,以公平的态度锲而不舍地努力下去,“功不唐捐”,努力是不会白费的。提倡白话文运动,四年小成。十年大成,终于普及全国,这就是一个证明。当此国家多难,时局动荡激烈,全世界也陷于危机的时候,报业当然也遇上了困难。今日“自由中国”只有十三份报纸,公营民营报纸经营都有困难,只好靠配给;并受人口的影响,销路不多;商业不发达,登广告的少。这些困难,我一看便知道,我很同情。不过,我们干这一行的,应该有一种信仰,要相信“功不唐捐”,努力是不白费的。

我们贯彻一种主义,预定十年,也许三五年便发生了效果。我们不必悲观失望,不必求速效,我们的职务是改变人的思想习惯。改变思想习惯就是改变人的作风。思想习惯都是守旧的、难得改的,可是久而久之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中会发生效果。这类的事,我这过了六十二岁的人,是见过很多的。如当年梁启超先生在海外办《新民丛报》,倡导维新,竟至影响了国内全国的政治社会!革命的前辈在海外办《民报》,鼓吹革命,满清政府禁止其运入国内,许多留学生却将《民报》缝入枕头,偷偷的运回国内秘密传观,流行的数量这样的少,可是几年中全国青年人接受了革命的思想,促成革命的成功,这是孙中山先生所梦想不到的!他们远在海外,以少数几个人的力量,凭着胆量勇气,提倡理想的主张,在短时期内便震动全国,证明报业是有力量、足以自夸的高贵的职业。

我们看一看六十年的中国历史,可以知道中国以前的报馆是可怜得很,少数几个人包办一切,几张破桌椅,便算设备,那有现在的人才济济,更没有这样阔绰的“记者之家”,可以在工作之余,来喝茶“白相”。

刚才谈到报纸的广告少,这是不能怪商人不懂广告效用,不明广告价值,不送广告来登;广告是要靠报馆提倡,要靠自己去找的。美国广告的发达,也不过数十年的历史。美国克蒂斯出版公司出版三种报纸、杂志——《星期六邮报》、《妇女与家庭》杂志和《乡下人》,他们先是推广报纸、杂志的销路,再全力宣传广告效用,派人出去招揽广告。结果业务蒸蒸日上,极一时之盛。近代广告的演进,渐渐成了广告学,甚至广告心理学,用广告来引起人的欲望,引起购买的动机,向人们展开攻势,争取广告。大家如果能够研究用策略、战略去争取广告,我敢担保广告一定会发达。

我下次来的时候,台湾各报的广告,必有可观的成绩。广告成为美国的宠儿,就是美国人懂得广告心理。在中国的都市中广告比较发达的是上海,而上海最初懂得利用广告的是中法药房创办人黄楚九。黄楚九懂得广告心理学,他制售补脑汁,不说是他自己发明的黄医生补脑汁,而说是德国艾罗医生的发明,以加强购买者的信心。所谓艾罗,即英文的Yellow。这种作法,当然是不足为法的,但是做广告要懂得心理学,这里可以得到一个证明。由于黄楚九的懂得运用广告,广告在上海才引人注意。在台湾,大家不妨现在就发起一种广告运动,凭了各位先生各位小姐的才干,广告一定能够打开局面,报业一定能够大发达。

我向来是乐观的。朋友们都说我是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今天我也就是以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和大家讲话。诸位不妨发起一两种小运动来试试看,我相信必会有圆满的收获。谨以“功不唐捐”作为记者之家的格言。

(本文为1953年1月7日胡适在台北市“记者之家”的演讲,原载1953年1月8日《中央日报》)

3. 新闻独立与言论自由

主席,各位同仁:

刚才程沧波先生说我也算是一个编辑人,我的确是编过好几个报,只是没有编过日报。有一个时候,我几乎做了程沧波先生的前任。上海有个大报,要我去做编辑人,那时我考虑结果,我不敢做,因为日报的工作太苦,我的生活不规则,担任不了。除日报以外,我曾编过三个周报,编过两个月报,周报最早的是《每周评论》,但最初并不是我编起来的,而是陈独秀这班朋友编的。不过在民国八年陈独秀先生被拘捕,那时没有人负责,就由我接办了几期,直到被北京警察厅封掉为止。以后又办《努力周报》,办了七十五期,有一年半,到曹锟贿选时期,我们自己宣告停止。以后的《独立评论》是三个人负责,大部分是我编的,编了五年,出了二百五十期。因为有这个资格,所以我在美国做外交官的时候,美国有个新闻记者名誉协会,叫我“正在工作中的新闻记者”,并送我一个金质钥匙,因为我正在做外交官。假如我知道今天会有这样一个盛会,一定会把那个金质钥匙带来给大家看看,因为有这个资格,所以刚才我敢称大家为同仁。
在参加今天这个盛会以前,我绝没有想到大家要请我来说话,以为只是请我来吃饭的。到了门口才看到是讲演会,所以今天我一点没有准备,在餐桌上就请程沧波先生和曾虚白先生给我题目,他们都很客气,可是刚才主席说的话等于给了我一个范围。可是这个题目太大了,言论自由的确是个大题目。

前天在《自由中国》杂志三周年纪念的茶会上我也稍微说了几句,我说言论自由同一切自由一样,都是要各人自己去争取的。言论自由并不因为法律上有规定,或者宪法上有这一条文,就可以得来,就是有规定也是没有用的。言论自由都是自己争取来的。我为什么这样说呢?这几天与朋友们也讲过,无论世界任何国家,就是最自由、最民主的国家,当政的人以为他是替国家做事,替人民做事,他们总是讨厌人家批评的。美国当然是很尊重自由的,绝对没有限制言论自由,但是诸位还记得吧,前两年在华盛顿,有一个《华盛顿邮报》的戏剧音乐批评家,批评总统的小姐唱歌唱的不好,杜鲁门先生就生气了。第二天自己写了一封信送给这个音乐评论专栏记者,连他的秘书也不知道,骂他,并且说,你要再这样批评,我就要打你。这件事也曾轰传一时,成为笑谈。故事开始时,我们明白,杜鲁门总统对于人家批评他的政治,已经养成容忍的习惯,不能发脾气。

批评他的行为,批评他的政策,批评他的政治,他尽管不高兴,但是没有法子干涉。不过到了人家批评他小姐的唱歌好不好时,他觉得做爸爸的忍不住了,就出出气,用粗鄙的语句说要打人家。可是他的信写出以后,得到社会上很不好的反应,我可以相信,杜鲁门先生绝不会写第二次这样的信。因为他的小姐唱歌好不好,别人有批评的自由,可是他写信时并没有想到戏剧歌曲家批评唱歌好不好,这也是言论自由。而且言论自由是社会的风气,大家觉得发表言论,批评政府是当然的事,久而久之,政府当局也会养成习惯,所以言论自由是要争取的。要把自由看做空气一样的不可少。不但可以批评政治,不但有批评政策的自由,还可以批评人民的代表,批评国会,批评法院,甚至于批评总统小姐唱歌唱的好不好,这都是言论自由。人人去做,人人去行,这样就把风气养成了。所以我说言论自由是大家去争取来的。这样好像是不负责任的答复,但是我想不出比这更圆满的答案。

在自由企业发达的国家,尤其像美国,他们的报纸是不靠政府津贴的。所用的纸,都是在公开市场上买的。他的收入完全靠广告。因为在自由企业发达的国家,商业竞争剧烈,无论有了那一样新的产品,大家互相竞争,所以化在广告上的钱往往不下于制造的费用。这是报纸经费最大的来源。杂志也是这样,这些条件我们都缺乏。在美国就没有一个报纸可以说是国家的。政府绝不办报纸。有党籍的人办报也不是以党的资格来办。譬如有许多报纸,在选举期间,在候选人出来之前就有一种表示,有些表示的早,有些较晚,当初共和党人的报纸占大多数,然而二十年来共和党并不能当政。共和党人都是有钱的大资产阶级;民主党向来是代表农民、小资产阶级、知识阶级的党。照党的背景看来,报纸老板共和党的人特别多,应该是共和党永远当政。但是社会并不因为共和党报纸多而影响选举。

英国也是一样,有一个时期,工党只有一个报,销路很小,叫做《H.R.报》,后来销路增加,那时自由党有无数报社,然而工党已经当政了两次。这就说明这些国家没有一个报算是政府的,他们是独立的,能够自立的。这与我们有很大的区别。像我们现在的困难状况之下,纸的来源要政府配给,一部分材料也得要政府帮忙,至于广告,在我们工业不发达的国家等于没有。所以广告的收入不算重要。尤其在这个困难时期,主要的报纸都是政府报,或是党的报纸,因为是政府的报、党的报,言论自由当然就比较有限制,我个人的看法,感觉到胜利之后,政府把上海几个私家报纸都收归政府办、党办,至少党或政府的股东占多数,这个政策我想是不对的。应该多容许私营的报纸存在,而且应该扶助,鼓励私家报纸,让他发展,这也是养成言论自由的一个方向。政府要靠政策行为博取舆论的支援,而不靠控制来获取人民的支持。我觉得这是言论自由里面一个重要问题,值得大家考虑的。

关于材料,包括纸、原料的配给,在现在艰难的时期,我觉得应该养成一种习惯,由编辑人协会,报业公会、外勤记者联谊会等团体,参加支配报纸。因为言论自由不应该受这种不能避免的物资的影响,这是值得讨论的,不过要想在这困难时候做到完全自由独立,确是很难。

回想我们办《独立评论》时,真是独立。那时销路很广,销到一万三千份。我们是十二个朋友组织一个小团体,预备办报,在几个月之前,开始捐款,按各人的固定收入百分之五捐款,这是指固定收入而言,临时的收入不计算,几个月收了四千多元,就拿来办报。我们工作的人不拿一个津贴,也没有一个广告,因为那时广告要找国家银行或国营机关去要,那么就等于接受了政府的津贴,等于贿赂,所以五年之中,我们除了登书刊的广告之外,没有收入。我们发表的文章有四千篇,没有出一个稿费,因为那时我们这般人确是以公平的态度为国家说话,为人民说话,所以我们即使不给稿费,人家也把最好的稿子送来。

最初我们的稿件百分之九十是自己写的,后来外稿逐渐增加,变成自己的稿只有百分之四十五,外稿占百分之五十五,甚至有许多好的文章先送到我们这里来,如果我们不登,再转投其他有稿费的刊物去发表。在民国三十五年回国的时候,许多朋友说:“胡先生,我们再来办个《独立评论》”,但是那时排字工人的工资比稿费还要高,我拿不出这些费用,非政府帮忙不可,而且人人都要稿费,我也拿不起,若是我办杂志而要求人的话,我就不办了。这并不是责备任何人,而是事实。这就表示在自由企业不发达的国家,又在这种局面之下,当然有许多方面不容易有完全独立或完全自由的言论。不过无论如何,自由的风气总应该养成。就是政府应该尊重舆论,我说这话是一个事实,大家应该谅解。我觉得,不要以为自己党来办报,政府来办报,就可以得到舆论的支持,没有这回事的。这种地方,应该开放,越开放越可以养成新闻独立,越可以养成言论自由,而政府也就可以得到舆论的支援。至于支配纸张材料的机关,应该由有关的团体参加,政府不要以配给政策影响言论的自由。

有人说只有胡适之有言论自由,这话不是这样说的。从前我们办《努力周报》,正在北洋军阀时代;办《每周评论》是民国八年,也是军阀时代;办《新月杂志》是国民革命后的头两年,后来办《独立评论》,完全是国民党当政时候,是在九一八事件发生以后的几个月,我们受了“九一八”的刺激才办的,一直办了五年,到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出最后的一期,二十八日北平就丢了。在这个时期,人家就曾说过胡适之才有言论自由,其实不然。我承办的头一个报就是被北平警察厅关闭的。

第二个在曹锟贿选时代,当时的局面使我们不能说话,所以就自己将它取消了。后来的《新月杂志》也曾有一次被政府没收,《独立评论》也曾被停止邮寄,经过我打电报抗议以后才恢复的。当宋哲元在北方的时候,那时是一九三六年(民国二十五年),我新从国外归来,一到上海就看见报纸上说“北平的冀察政务委员会把《独立评论》封了”。这是因为我十二月一日到了上海,所以就给我一个下马威。那时我也抗议,结果三个月后又恢复出版,所以我并没有完全失掉言论自由。为什么那时我们的报还有一点言论自由呢?因为我们天天在那里闹的。假使说胡适之在二十年当中比较有言论自由,并没有秘诀,还是我自己去争取得来的。

争取言论自由我们最重要的是要得到政府的谅解,得到各地方政府的谅解。政府当然不愿意你批评,但要得到政府谅解,必须平时不发不负责的言论。比方中日问题,我们的确对于政府有一百分的谅解,在报上不说煽动的话,即使有意见或有建议,只见之于私人的通信,而不公开发表。在那时,我们曾提出一个平实的态度,就是公正而实际,说老实话,说公平话,不发不负责的高论,是善意的。久而久之,可以使政府养成容忍批评的态度。

人家说,自由中国言论自由不多,不过我看到几个杂志是比较有言论自由的,譬如杜衡之先生办的《明天》杂志,臧启芳先生办的《反攻》杂志,我觉得他们常有严厉的批评,《反攻》上文章对于读经,有赞成的,有反对的,这个也是言论自由。我还看见几个与党有关系的杂志,对于读经问题,批评的也很严厉。《明天》杂志对于政治的批评也颇有自由,这都是好的现象。只要大家能平实,以善意的态度来批评,是可以争取言论自由的。况且我想政府也需要大家的帮助,只要大家都说公平的话,负责任的话。今天我因为没有准备,讲的很草率,请大家原谅。
(本文为1952年12月1日胡适在台北市编辑人协会欢迎会上的演讲,收入1986年3月25日台北远流出版公司出版的《胡适作品集》第26册)

原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2h49T71QfZ3k7ykaJOhpXw

编辑:马晓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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