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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鉴品读 | 学人自述:李金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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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31 22:46:5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年鉴品读 | 学人自述:李金銓





李金銓

1982年至2004年为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新闻与大众传播学院教授。曾任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台湾国立政治大学讲座教授、香港城市大学讲座教授、“中央研究院”客座教授、国际中华传播学会(Chinese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的创始会长。

主要研究方向为国际传播、媒介政治经济学、传播的社会理论。曾在美国、英国、加拿大、韩国、马来西亚和华人社会(包括香港、台湾、大陆)的50多所高等院校讲学。

致力于传播学研究30多年,硕果累累,其中有影响的著作(包括主编)包括《Media Imperialism Reconsidered》(1980)、《Mass Media and Political Transition》(1991)、《Voices of China: The Interplay of Politics and Journalism》(1990)、《China's Media, Media's China》(1994)、《Power, Money, and Media》(2000)、《Global Media Spectacle》(2002)、《Chinese Media, Global Contexts》(2003、《大众传播理论》(1980)、《传播帝国主义》(1987)、《超越西方霸权:传媒与“文化中国”的现代性》(2004)、《文人论政》(2008)等等。

治学自述
Artical


傳播縱橫——學術生涯五十年

從1978年走上講壇起,到2018年退休,整整四十年的歲月從指尖溜過去了。四十年很久遠,也很短暫。回頭看,怎麼剛剛才開始就要結束了?四十年的道路可以走得很平坦,也可以走得很崎嶇,入行的時候是預測不到的。我這四十年,走得還算平坦,最感謝的是我太太的相伴與支持。彷彿「白頭宮女說天寶舊事」,我是「退院老僧」,要談「廟裡」四十年的人與事,該從哪裡說起?——我本來只準備回顧教書的四十年,但想想要是錯過求學階段,難以瞭解從何而來,到何處去,那麼說來我就得涵蓋五十年了。有些片段以前曾經零星說過或寫過,今天我試著把它們串成一個故事。[1]

我且從1969年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說起。我在畢業後服了一年義務兵役,1970年考入中央通訊社做大夜班。什麼叫做大夜班?那是凌晨一點鐘到四點鐘,一個人獨守編輯部,像貓頭鷹守望著從天外傳來的外電,遇有要聞立刻翻譯成中文,傳送臺北各報。這麼古怪的時間,英文裡稱為graveyard shift (守墓班)。它起源於肯尼迪總統被刺那年,因為太平洋兩岸的時差,臺北各日報翌日全體「獨漏」,沒有隻字報導,被廣播電臺輕易打敗,一群尷尬的報社社長慫恿中央社,你是名義上的龍頭,有責任二十四小時發稿。中央社因此成立了大夜班。我去上班,主管說我年輕力壯,就派我做這個「守墳人」。

圖1 我的啟蒙書《大眾媒介與國家發展》。

好了,話分兩頭。一頭是:我白天有很多時間,想讀點書,所以回去政大問我的老師徐佳士先生讀讀什麼書好。他從書架上面取下本他老師施拉姆(Wilbur Schramm)的著作《傳播媒介與國家發展》借給我。施拉姆被尊稱為傳播研究的集大成者,他的文字淺顯而有味道,我很快就把那本書讀完。回去還書時,徐先生要我留意勒納(Daniel Lerner)的現代化理論和羅傑斯(Everett M. Rogers)的創新擴散理論,這些都是當時備受矚目的「發展傳播」(development communication)範式。另外一頭:1970年春節的除夕夜,破曉時分,雞已鳴,鞭炮聲此起彼落,我孤零零上班不禁自憐,在編輯室不安地踱步,突然看到報紙極不起眼處登了一欄題,說夏威夷大學的東西方中心(East-West Center)招生,被錄取者都可以獲得全額獎學金。我告訴徐老師,我想申請,他很支持。東西方中心下面有五個研究所,傳播研究所列為其首,正是施拉姆所創立的;其他三個所包括人口所、科技所、文化學習所,另外有「開放項目」容納剩餘的學科。我申請的研究主題是什麼?當時臺灣派了不少農耕隊在非洲各地做技術示範和支援,我以這個主題為研究綱要,完全符合「創新擴散」的旨趣。

1971年夏天,颱風勁掃臺灣過後,我這土包子第一次離開生長之地,搭乘氣流顛簸的飛機到香港,瞥見「東方之珠」動人的容貌,三天後在偉岸的尖沙咀碼頭登船——搭的竟是威爾遜總統號豪華郵輪。它已經在新加坡接了一批東南亞和南亞學生,接著來香港接我們,再一道去橫濱接日本韓國學生。東西方中心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跨越太平洋的郵輪上舉行新生介紹儀式,我平生未曾與眾多不同國家、膚色、文化的學生相處。兩周後,郵輪施施然抵達檀香山,開啟我的留學生活。

一、這些作者從書本裡跳出來

東西方中心是在 約翰遜總統時由美國國會撥款,借夏威夷大學校園的一個角落所建立的。名義上是為了促進國際的文化交流,三分之二學生來自亞太地區,三分之一來自美國本土;用現在時髦的話來說,其實就是推銷美國制度和生活方式的「軟實力」。我們平時在夏威夷大學上課,課餘則在東西方中心的學生宿舍生活,並參與傳播所的演講活動。第一任所長是美國農業部退休的專家,他的重點不在學術研究,而在第三世界的「行動」項目,例如以傳播手段在印度、巴基斯坦、菲律賓推廣節育和農業知識。繼任者曾任日本文部省長官(教育部長),從政以前是《朝日新聞》主筆;他是公共知識人,想推動的是廣義的「文明對話」,不是狹義的學苑式研究。他公然嘲笑那些在書齋做「內容分析」的人只懂「分析」,不懂「內容」,即使把報紙的關鍵詞數得再精確,對內容(例如他寫的社論)卻如隔靴搔癢,一竅不通。他大概水土不服,不到期滿就掛冠離去了。

施拉姆即將從 斯坦福大學退休,準備接長他所創立的東西方中心傳播所,頻頻往返於舊金山和檀香山之間。他公然批評傳播所的學術成果貧瘠。傳播所成立一個臨時委員會,請他帶頭診斷學術「不孕症」的原因,並提出改進之道。我不知道為何有幸被推為學生代表,居然能近距離觀察施拉姆,他在談笑盈盈之間,認真地指點江山,品評人物,這是我這個毛頭小子連做夢也不敢想的機會。最後他寫了一份不太客氣的評估報告。等他離開檀香山回去舊金山,傳播所裡的氣氛好像鬆了口氣,而又人人自危。之後,他正式接掌傳播所,大刀闊斧整頓,招聘有分量的學者,企圖在座落於太平洋中間、聯繫美國與亞洲的美麗之島夏威夷,建立世界級的傳播研究重鎮,但那時我已到密西根大學攻讀博士學位了。

1970年代初,美國傳播研究是什麼樣態?美國傳播研究有國內傳播和國際傳播,這兩個傳統是分道揚鑣的。國內傳播在一戰到二戰期間以芝加哥大學社會系為主,但二戰以後(尤其是1950和1960年代)則是由哥倫比亞大學拉扎斯菲爾德 (Paul Lazarsfeld)和默頓(Robert K. Merton)以及他們的學生領風騷。他們從社會心理學出發,提出「兩級傳播」的說法,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他們一再發現媒介不太能夠改變人們的態度和行為,反而鞏固他們的預存立場。許多學者因此普遍焦慮,對這個新興領域產生認同危機。當時的教材很少,最流行的是施拉姆所編輯的《大眾傳播》和《大眾傳播的過程與效果》,雖然力圖從其他老資格學科引進思想的元素,這兩本書的脈絡還是以接續哥大的旨趣為主。國際傳播主要是圍繞在麻省理工學院的幾位政治社會學家,由勒納發其端,接著又有白魯恂(Lucian W. Pye)和普爾(Ithiel de sola Pool)等重要學者。這是冷戰的知識產物,他們認為大眾傳播是促進第三世界現代化的利器,以防止國際共產主義的蔓延和鯨吞蠶食,統稱為「發展傳播」。我要說的有兩點。第一,國內傳播以問卷調查得到的結論是傳媒沒有太多短期微觀的效果,國際傳播卻以個案和預測性的主張,渲染傳媒在社會變遷的長期宏觀作用。這個落差值得從知識社會學的角度加以分析。第二,施拉姆不僅活躍於國內傳播,也企圖把國際傳播發揚光大,他是在兩邊搭橋的樞紐人物。他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寫的《大眾傳媒與國家發展》(1964),是當年徐老師介紹我入門的書,儼然被第三世界官學兩界視為「聖經」。施拉姆力圖綜合國內傳播與國際傳播的文獻,協調它們的矛盾,是否成功則是見仁見智了。

圖2 施拉姆(1907-1987)從書本跳出來。

前面說到,我在夏威夷讀碩士的兩年,整個傳播所的研究庸庸碌碌。越戰打掉美國財庫的幾個洞,但還不至於鬧窮,東西方中心有錢邀請許多名學者去開會,書本上那些作者一個一個跳到眼前。先是施拉姆,其次是勒納。勒納的《傳統社會的消逝》(1958)是「發展傳播」的奠基之作。1971年我初到校園,即抱著敬仰之心去聽勒納演講,但見他醉醺醺地兀自在夜晚的燈光下老調重彈;學界對他的著作褒貶已是不少,他似乎無動於衷。刹那間,我恍然覺得有些作者「一見不如百聞」,還是留在書本裡不見為好。第三個,是以「創新擴散」成名的下一代學者羅傑斯——大家形容夏威夷是人間天堂,春光明媚,四季如春,聽起來像是陳腔濫調;但每到冬天,知名學者就像候鳥,紛紛降臨東西方中心做訪問教授,以逃避北美洲的冰雪封天,其中一位就是羅傑斯。

在夏大首次見到開架式圖書館,我活像飢餓的饕客,把施拉姆和羅傑斯的著作搬回宿舍,兩年內一一讀遍。他們兩人都以綜合見長,我因此從他們的著作中掌握了美國傳播研究的脈絡。羅傑斯從各種文獻中提出條理分明的「通則」,我尤其覺得「很科學」。我在夏大的導師搜集了幾十份羅傑斯的油印本會議論文,篇篇都注明是密西根州立大學的「擴散文件中心」(Diffusion Documents Center),我不禁油生憧憬之心,想去他的中心「朝聖」,後來聽說這個中心只是一堆收集論文的鐵櫃子。就在那時,我讀到杜賓(Robert Dubin)剛出版的《理論建構》,初生之犢不怕虎,於是鸚鵡學舌,把羅傑斯的創新擴散理出個有層次的「頭緒」,貌似一個「嚴謹」的理論結構。我初識羅傑斯的時候,他邀我陪他和他的新婚印度太太(後來離異)駕車環島旅行,停在海邊散步,共度他的四十二歲生日,他頗訝異於我這麼熟悉他的東西,還聽說我曾參加施拉姆的學術把脈委員會。

我說,羅老師,我下定決心要跟你學習。他立刻表示歡迎,但他說要從密西根州立大學(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轉到密西根大學(University of Michigan),問我想不想跟他去。原來密西根大學剛剛成立一個跨科系的傳播博士課程,由新聞系、政治系、社會系和心理系的相關師資合組而成。我當然有興趣。然而申請期限已過,他幫我打電話,說了一番好話,對方破例通融我遲交申請。另外一個問題又來了,我沒有考過GRE,我辯說GRE有文化偏見,能不能先收我,進去了再補考?他們居然綠燈開到底,我成為被錄取的四人之一,人人都有獎學金,其中有位同學更是福特基金會派在尼日利亞的代表。密西根大學後來問我什麼時候補考GRE,我反問道:既然讓我進來了,還要我考GRE,豈不是多此一舉?結果不了了之。我這輩子沒有考過GRE,不知道它長成什麼樣子。還有一件事差點忘記講:1973年暑假,我從夏威夷畢業,在去密西根就讀之前,隨著羅傑斯和他早年的學生,三人一起去韓國做田野訪問,研究人口節育的傳播策略,算是「師父引進門」了。

另一位從書本跳出來的就是卡茨(Elihu Katz),他和拉扎斯菲爾德 合寫的《親身影響》,是繼乃師的《人們的選擇》以後另一塊里程碑。他的大名如雷貫耳,一看卻才四十多歲,原來卡茨與老師合寫《親身影響》時不到三十歲。他去東西方中心演講,並會晤在那裡短期訪問的亞洲各國教授,因為他正在研究第三世界廣播制度,徵求他們提供協助,這個研究後來成書,即是《第三世界的廣播》。短暫的邂逅卻結下難得的緣分,1980年我的博士論文成書出版,他慨允賜序。2010年,他已然高齡,卻不辭勞苦,應我的邀請從以色列僕僕風塵到香港城市大學開會,發表主題演講,憶述此生在國際傳播的貢獻。起初他堅持是國際傳播領域的外行,我歷數他的《媒介事件》和《意義的輸出》都是經典著作,他在離開香港時說,他已被說服,承認自己也是國際傳播的學者。

這些前輩學者從書本跳出來,實在是靠「幸運吉星」在閃爍,眷顧於我,使我早年就見識到他們的風采。

二、「你不要喪失文化特色!」
好了,我到密西根大學去了。這是美國數一數二的公立大學,很多科系都排在全國前面,社會科學各系的實力很強。密西根大學也是我畢生最感恩的學府,我的學術基礎、風格和方向都奠定於此。

我的老師克萊恩(F. Gerald Kline)雖然相對資淺,但他的行政力和溝通力特別強,憑著魅力居然凝聚起一批世界著名的政治學家、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成立跨學科的傳播研究博士課程。他還創立《傳播研究》(Communication Research)期刊,如今在實證研究領域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又聯合另外一位老師克拉克(Peter Clarke),共同編輯《Sage Annual Review of Communication》,除此還編輯一套叢書。他們匯聚以中西部為主嶄露頭角的中生代傳播學者,形成一個新銳的社群,發表大量現在大家熟知的「議程設置」、「知識鴻溝」、「媒介使用與心理滿足」、「認知共同適應」(co-orientation)等研究。如果以往的研究說媒介無力改變態度與行為,這些新的研究則似乎強調媒介發揮「認知」(cognitive)功能。

說到克萊恩建立的人際網路,還有兩件事值得記一筆。第一,他號召密西根大學、密西根州大、威斯康辛大學和明尼蘇達大學等中西部新聞傳播學院(後來還有別的學校加入),舉行研究生的年度會議,讓他們在無拘束的氣氛下宣讀尚未成熟的論文。每年春假我們開車輪流到其他校園,自帶睡袋在當地同學家裡打地鋪。透過這種非正式的「社會化」交往,我們不啻與前前後後五六年的未來學者共同成長,等到進入職業生涯時,並不怯生,因為許多師友已成熟人了。第二,我在密西根大學讀書那五年,儼然是天之驕子。博士班每年只取一到四人,規模小,財力雄厚,人人不虞斷糧,而國內國外來訪的學者更川流不息。克萊恩常常招呼學生去他家烤肉,喝啤酒,吃他烘焙的法國麵包(當地報紙介紹過),我們得以面對面和這些學者接觸,眼界自然擴大很多。

圖3 導師克萊恩(1937-1986)。

圖4 業師羅傑斯(1931-2004)。

另外一位老師是羅傑斯。他留著灰白短鬍子,鮮豔的頭帶綁住散飛的長髮,穿故意洗得半白皺皺的牛仔褲,頗有嬉皮之風。起初我只敢恭稱他「羅傑斯教授」,不習慣直喚他的小名,幾次以後他笑著喊我「李學生」,我只好從此改口。我做他的助理兩年,研究大學教授教學方法創新的擴散過程和因素。首先我們寄發問卷給三千個全國樣本,每份問卷貼上25分錢硬幣,邀請函劈頭就說:「請你喝一杯咖啡,在喝咖啡的時候請你填寫這份問卷。」我去銀行提滿袋子沉甸甸的銅板,又提著貼了銅板的問卷到郵局寄。經過三波的催促,問卷回收率高達百分之七十五。除了問卷調查,我們開車或搭飛機到各地,面訪有代表性的「創新者」。我學會了量化與質化研究如何互參。奈何功課壓力大,有看不完的書,出遠門我總擔心;羅傑斯安慰我,畢業出去找事,沒有人會看你的成績單,你發表什麼論文才重要。羅傑斯動輒飛來飛去,有時一去歐洲就整個月,留下我兀自摸索,如今想起頗慶幸有機會從冤枉路中學教訓。兩年後,他決定離開密西根,去 斯坦福大學接任施拉姆原來的「佩克(Janet Peck)國際傳播講座教授」。

我有六成的課程選自政治系和社會系的交叉介面。回想起來,對我影響最深的,一位是社會學家蓋姆森(William A. Gamson),一位是政治學家康沃斯(Philip Converse)。蓋姆森以研究權力、社會運動和話語分析聞名。他和另外一個老師合開社會心理學的討論課,很奢侈,兩個老師只教我們六個學生,五個是社會系的,加上我。整個學期用三種理論,反覆討論五個社會問題。其中一個問題是報業大王赫斯特(一百多年前他和普利策掀起「黃色新聞」之戰)的孫女派翠西亞(Patricia Hearst)在加州大學伯克利校園突被綁架,綁架者是反建制的暴力集團。等她再度現身時,顯然已被洗腦,自願參與暴力集團搶銀行。我們在課堂上,用三種理論——犯罪心理學、結構功能論和象徵互動論——反覆討論這個案例,「人為何成為反社會的歧異分子?」這樣不斷變換角度,觀察自然不同,結論也因之有異。我體會到理論是相輔相成的,社會科學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往往是觀點和角度的問題,轉個彎就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象。(若干年後,轉益多師,從閱讀和思考中我逐漸摸索出「條件性」的重要,主張不要把理論說死,不要絕對化,而是看在哪一種「條件」下什麼理論比較合理。)

圖5 社會學家蓋姆森(1934-)。

圖6 蓋姆森《談論政治》。

美國政治系的學生不可能沒有讀過《美國的選民》,這是康沃斯等四位密西根大學政治學家寫的經典著作。我選修康沃斯的課,因為他的名氣太響亮了,但我未必對美國的選舉行為感興趣,而是一心想揣摩他怎麼思考,看他從哪些角度切入問題,又怎麼回應不同視野的人。換言之,我學的是他的針法,而不是他繡的鴛鴦。他能夠抽絲剝繭,從簡單的資料引出深意,成一家之言。他有一篇文章說,使用媒介與態度變遷的關係是曲線的:接觸媒介少的人,態度少受影響;接觸媒介多的人,選擇性吸收資訊以強化固有的立場,態度很少因而改變;反而是接觸媒介不多不少的人,態度容易受媒介影響。這篇文章看似簡單,卻啟發了一連串重要的研究,影響力擴散到其他領域。我在全國電視上聽到評論員引述他的研究,說明碰到四年一次總統大選時,會有大批民眾跨黨派支持有魅力的候選人,但在兩年一次的國會中期選舉時,他們可能懶得投票,或回去投給本黨候選人,因此總統的執政黨在中期選舉通常失利。康沃斯從選民的黨籍、意識形態和候選人的條件分析制勝的原因,為美國的選舉行為解開一個大謎,也為整個研究設置基本議程。我體會到開創性的傑作如同涓涓流水,由溪成河,匯江河入海流。

圖7 政治學家康沃斯(1928-2014)。

圖8 康沃斯《美國選民》。

密西根大學是量化研究的大本營。克萊恩是行政長才,但我稱他是「認知的實證化約主義者」,彷彿整個世界可以化約為用數位表達的認知結構。這不是我看世界的方法,我拒絕走他的道路,好在他不阻攔我選課的自由。我知道他是不太看得起國際傳播的,他在言談間暗示,只有二流的人做國際傳播,所以對羅傑斯的路徑自然有微詞。這是極端實證主義者的傲慢與偏見,他們批評國際傳播「太軟」(不夠量化,不夠「科學」),潛意識裡更以為美國是世界的答案。在他們的心目中,數學無國界,所以學好統計,研究國際傳播只要加些國家的變項就是了。先不說這在知識論和方法論是霸道而窄狹的,即以量化技術而言,一般資料多半以個人為單位,而國際傳播以國家為單位,很多資料得不到,得到的品質也不夠精細可靠,難道因此不做國際傳播研究了?我讀過上個世紀60年代著名的政治學家以各種指標和變項研究世界各國的現代化程度,經過因數分析和回歸分析的多層複雜處理,用牛刀殺雞,原來面目已不復見,如陷入迷魂陣,但所得到的洞見卻極為有限。我相信材料不夠好,加多少調味品,也煮不出好食。

羅傑斯轉任斯坦福,我這時開始覺得「創新擴散」太淺了,所以無意跟他轉學。克萊恩成為我的導師。我去密西根時,要求不要計算我在夏威夷的碩士學分,寧願從頭讀起,所以碩士加博士共讀了七年,幸虧全程都有全額獎學金。在密西根讀完第三年課業,必須考通盤筆試,才有博士候選人的資格,進入寫論文的階段。克萊恩好像一直不怎麼看好我,因為我沒有和他亦步亦趨。但他沒有料到我的資格考試表現上乘,跌破了他的眼鏡,從此對我另眼相看,甚至到處向人宣揚我的「潛力」。密西根有舉世聞名的「社會研究調查所」(Institute for Social Research,簡稱ISR),我自己也接受過嚴謹的實證主義訓練,我說索性統計分析ISR的二手資料,以檢測若干傳播理論的正誤。他突然說:「你一個外國人,做美國的選舉研究,不就喪失了文化的特殊性?」哈哈,我要的就是他這句話,從此我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永遠不要喪失文化特色。克萊恩為何有這樣戲劇性的轉變?他是加拿大人,有一年休學術假,他回去渥太華當加拿大政府文化部的顧問,思索如何對抗美國的文化侵略。我猜這個政策研究的經驗給他帶來很大的衝擊,原來世界之大,社會組成和文化意義之複雜,何止於幾個統計模型?

我敘述克萊恩獨尊量化研究,並不是孤例。我考過候選人資格那年暑假(1976),興沖沖長途開車前往華府近郊的馬里蘭大學,第一次到新聞與大眾傳播教育學會年會看熱鬧,見世面。克萊恩向鼎鼎有名的查菲(Steven H. Chaffee)提到我,查菲特地跑過來問我論文要寫什麼,我脫口說可能是傳媒與國家發展,屬於國際傳播的範圍。他看我一眼,失望地說:「『發展』是什麼玩意兒?」講完就跑掉了。我愣在那裡,不知怎麼回應,等回過神來,後悔沒有問他:「『態度』是什麼玩意兒?」如果他嫌「發展」是模糊的概念,他所研究的態度變遷豈不更是看不到的黑箱?他是施拉姆在 斯坦福的得意門生,顯然對施拉姆的國際傳播是不以為然的。查菲已故世多年,生前成就斐然,我提起這件往事,只為說明邊緣學科的那一輩領袖獨沽一味,只想模仿自然科學的範式研究「人」,卻丟掉了人文學科恆久的價值關懷。難道兩個範式不可以和平共處,甚至互相滲透嗎?在我看來,不但可以,更應該鼓勵。以飲食為喻,人不應該偏食,不應該廢食,唯有雜食才能維持營養的平衡。我不喜歡偏枯而狹隘的學術,學術最高境界是藝術境界,縱橫自如,不拘一格。

我逐漸走出傳播研究的那道窄門,接觸外面的天地,閱讀許多政治社會學的重要著作,再也不能忍受那些以科學為名而「畫地自限」的瑣碎傳播研究。英國社會學家坦斯多(Jeremy Tunstall)到美國巡迴宣講新著《媒介是美國的》,我們在克萊恩老師家裡喝印第安人啤酒的時候,我的美國同學問他到底是做社會科學還是做歷史,他回說社會科學不是歷史的一部分嗎?我對這段話記憶猶新,此後數十年每到倫敦我都設法和他吃頓午餐。至少在我們這一行,一般歐洲人似乎比美國人更有歷史感。然而真正塑造我學術旨趣和志業的是米爾斯(C. Wright Mills)。我在博士班讀到大約一半時,偶然在書店邂逅他的《社會學的想像力》,讀後大受啟發,感覺有點相見恨晚。他強調兩點:第一,我們要不斷聯繫個人關懷到公共議題;第二,任何重要的問題必須放在一個時空座標,也就是兼具歷史脈絡和全球視野。這本書我不知讀過多少遍,剛開始教書時,每年重讀一遍,叩問自己有沒有把握好方向,久而久之就內化成為意識了。米爾斯其他專著都沒有《社會學的想像力》長壽,出版至今六十年仍歷久不衰,而且還會繼續流傳下去。除此,我讀了文化人類學家格爾茲(Clifford Geertz)在印尼做的農業生態史研究,他的「深描法」(thick description)迥異於實證主義的「淺描」,田野筆記竟有優美的文學筆觸,如同徐志摩說的「濃得化不開」,必須細品才能體會出它濃郁的醇味,卻又條理清晰,沒有以詞害意。我遍讀了以現象學為主的社會學家伯格(Peter Berger),他求取因果規律和文化意義的平衡,著作深入淺出,很有說服力;他不只是停在知識論層面說事,更有許多經驗性分析研究,是可供模仿的範例。這些都是促使我從實證主義轉向到現象學的契機。

米爾斯對我的影響不止於建立研究旨趣與風格,《社會學的想像力》有一篇四十七頁的附錄——〈論知識的工藝境界〉,這是我畢生受益最多的具體治學竅門。他舉了大量的例子現身說法,從做讀書卡片,到如何開拓對概念、對人性的敏銳度,由歸類到成型,「抓兩頭看中間」,時刻在歷史脈絡和全球視野的座標交叉比較,以至於寫作明曉暢達,每一帖藥都是刺激想像力的良方。他立足於古典的社會分析,宣示知識人與社會、政治、歷史的關係,最終是要達到學術獨立而自由自在的藝術境界。這篇附錄我讀過幾十遍,而且不斷在實踐中揣摩,直到內化為自己的思考習慣。除了開拓想像力,還要與學術紀律取得平衡;想像力引入某些聯繫,引出某些問題,最後必須接受嚴格的邏輯和證據檢驗。以後我教書,總一再推薦給學生讀這本書,尤其是這篇附錄。

前面說過,我對勒納、施拉姆和羅傑斯以「現代化理論」為依託的著作本來就非常熟悉。他們一致肯定傳媒是促進第三世界的政治整合、經濟發展與文化自主的觸媒,所以必須維護「資訊的自由暢通」。我對這個理論有贊成有懷疑。接著我開始接觸美國左派的政治經濟分析,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席勒(Herbert I. Schiller),他說美國傳媒其實就是美國海外霸權擴張的馬前卒,致使國際資訊秩序嚴重失衡,無論是內容輸出或體制外銷,它們灌輸著資本主義的消費意識,是文化侵略的表徵。此外,普爾自稱是「軟性的」科技決定論者,他說,國際資訊之所以分配失衡,歸咎於科技瓶頸,如今新媒體載量多,速度快,失衡的問題當可迎刃而解。席勒卻說新媒體其實為虎作倀,使得美國和跨國公司更進一步支配全球的資訊。兩種觀點與立場不但南轅北轍,簡直針鋒相對,到底孰是孰非?我也為此困擾很久。很多年以後,我悟到若以《易經》的道理來理解,這兩種說法如同一陰一陽,然更有趣的應該是「陽中有陰,陰中有陽」,它們有互涵互斥的關係,所以不要把理論片面化或絕對化。這是後來我從體驗中不斷強調社會科學「條件性」的緣故。

我從傳播的著作,回溯源頭去閱讀「現代化理論」,同時仔細廣泛閱讀拉美激進學者提出的「依賴理論」。依賴理論是現代化理論的對立面,它要解釋為什麼拉丁美洲(乃至第三世界)經濟發展遲滯?第一派以政治經濟學家法蘭克(Andre Gunder Frank)的外因論為代表,他受到列寧的帝國主義理論影響,認為第三世界所以無法發展,是因為第一世界長期強取豪奪,剝削殆盡。他的方法是實證主義式的,有簡單化之嫌;他的立場與「現代化理論」對立,方法論上卻異曲同工。第二派是韋伯式社會學家卡多索(Fernando H. Cardoso)的內因論,他從內部階級的合縱連橫開始,聯繫到國際政治經濟結構產生的制約條件,也就是外因要透過內因才能起作用。他提出「依賴發展」的視野(他不願稱之為形式化的「理論」),認為有些國家(如巴西)一方面依賴國際結構,一方面經濟獲得發展,既依賴又發展同時並進。卡多索後來當選巴西總統,「依賴發展」對於後來的學者研究「半邊陲」國家(如墨西哥、阿根廷和「亞洲四小龍」)很有啟發。我以這些理論文獻為基礎,不斷聯繫到國際傳播的主題和案例,成為構思博士論文的養料。

第三年考完資格試,第四年我到處旁聽課,並開始閱讀大量的書籍、期刊和資料,做了滿滿兩大箱的讀書卡片,不斷排比,而且反覆琢磨米爾斯提示的方法,以開拓想像力,力圖在這些卡片中建立聯繫和脈絡。我從《美國社會學期刊》找到一篇極佳的通論(review essay),然後按圖索驥,自擬詳細的書單,包括現代化理論和依賴理論的各重要派別和作者,以及「國際資訊與傳播新秩序」辯論雙方兩造的著作,一本本一篇篇讀下來,每隔一陣子便檢查進度,務求避免漏掉重要的文獻。我自勉全面掌握這個領域的文獻,要與社會系最好的學生比肩。我的書架上保留著一些當年在冰天雪地夜闌人靜燈下苦讀的書,捨不得流失,大概是為了捕捉年輕時代的記憶,但這次退休大搬家勢必要割捨了。在這以後的學術歲月裡,但凡要進入不熟悉的領域以前,我總是先找一篇好的通論性導讀,以便瞭解各種理論場域的邊界和相互關係。

第四年結束第五年開始,猛然有點心慌,再不動筆寫論文怕畢不了業了。擰上寫作的發條以後,鐘錶就滴滴答答動起來了。我從第三章開始寫,然後寫第二章。寫完第二章,克萊恩教授說,你這篇論文可以出書。論文委員會上的社會系和政治系教授也鼓勵有加。我不止吃了定心丸,簡直像吃了鴉片煙;我沒有吃過鴉片,不曉得它怎樣令人飄飄然,反正我的世界大放光明,彷彿怎麼忙都不會累。在這以前,論文必須戰戰兢兢地打字,研究生院派人一張一張檢查,只要打錯一個字就得整張重打,是吃力不討好的勞動。碰巧我那年開始,大學開始接受用電腦寫博士論文。個人電腦尚未出現,我只能午夜時分跑到電腦中心,在角落占領一個終端機,由終端機連通碩大的電腦,整夜在那邊寫作,直到清晨那些「早鳥」來報到我才回家睡覺。因為我已積存兩大箱卡片,思路想得差不多了,每天平均固定寫作二十頁,寫完以後不斷修改,整篇論文歷時三、四個月完稿。

我要插幾句話,與各位同學分享我的寫作經驗:你們寫論文,最好攔腰一截,從中間寫起,因為那些是最具體的材料,平鋪直敘,好寫。等寫完中間部分,再寫結論,最後回去寫第一章,這時要你交代全篇的旨趣和問題,自然駕輕就熟。要是硬從第一章寫起,思路沒有理清,還要絞盡腦汁想擠出一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保證你想整晚也寫不出一段言之有物的東西;何況寫到後面幾章,觀點和分析必然和當初預想的不同,那就勢必動搖第一章的基礎了。請你們記住:文章不是「寫」出來的,是「改」出來的。所以你們起初稿時,不要抱著「完美主義」的心態字斟句酌,最好一氣呵成把整個想法寫下來,別管它是好壞精粗。有了第一稿以後,再慢慢琢磨、修改、增刪,這樣分段作業,可以減低你的心理壓力和腦力負荷。有了蹩腳的第一稿,就可能磨出較不蹩腳的第二稿,因為你已經知道哪些地方不好,哪些地方該怎麼改了。寫作有如西洋油畫,可以一筆一筆添改顏色,不像中國傳統文人在宣紙上寫水墨畫,一旦落筆就難以改動。在改文章的時候,眼看著模糊的東西愈改愈清晰,脈絡愈梳理愈有致,以至文從字順,這是令人享受而著迷的過程。(莫扎特和貝多芬同為千古不朽的作曲家,但上帝通過「神人」莫扎特寫的樂稿一片明淨,而貝多芬的樂稿則千錘百煉,改了又改,潦草凌亂。在寫作的道路上,我無力跟隨莫扎特,寧願一步步勉強學習貝多芬。我的腦中也常浮現曠世雕塑家米開蘭基羅一刀大砍一刀小琢「大衛」的景象。這種「想像」常給我一種精神鼓舞的力量。)

圖9 我的第一本著作《媒介帝國主義再商榷》(1980),脫胎自博士論文,承卡茨賜序。

回到我的博士論文《媒介帝國主義再商榷》,到底寫些什麼?我參加自由多元派的「資訊自由流通」和激進派的「媒介帝國主義」的辯論,把它們的論旨加以排比,提出下面三個問題,以為分析全球廣播電視同質化的綱領:

  (一)跨國媒介擴張的「引擎」:自由派認為美國以其市場優勢向外尋求最大利益,激進派認為是先進資本主義的內部矛盾,產生「軍事工業複合體」。
  (二)媒介依賴的後果:自由派認為初期必須依賴外國,然後從學習中加強自身實力,達到相對自主的目的;激進派認為,一味依賴下去,只能造成更根深蒂固的依賴而無法拔除。
  (三)媒介政策:自由派倡議第三世界與西方國家保持開放互動,激進派主張第三世界從國際資本制度及其主流文化撤退。

這兩個貌似水火不容的論旨,在我看來其實是一種「悖論」(paradox):我不相信哪個說法是壟斷真理的;我認為,對不同處境和不同條件的國家而言,兩邊的說法各自言之成理,各有各的解釋力。我還做了幾個個案研究來闡述這個道理。從辯證的角度來說,「資訊自由暢通」是「正」,「文化(媒介)帝國主義」是「反」,合起來的話,我的結論是必須營造自由而平等的國際資訊新秩序,兩者缺一不可。同一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馬克布萊德委員會發表一份報告,提倡「多種聲音,一個世界」,我的結論與它的精神不謀而合。這篇博士論文的取徑,事後想起來,應該受到米爾斯、蓋姆森和伯格這一脈風格的潛移默化。論文完成於1978年,系裡出資複印五十本,廣寄行內著名學者,徵求修改意見,得到他們正面的評價;系裡還資助我去紐約和好萊塢,訪問各大影視公司負責外銷的副總裁。兩年後書正式出版,承卡茨惠賜一序。這本書開啟我的學術生涯。

密西根大學是研究當代中國的重鎮,據我所知前後至少有四位政治學家曾在白宮制訂對華政策。我念書那五年,懷庭(Allen S. Whiting)和奧森伯格(Michel Oksenberg)教授在學官之間。各位大概想不到,密大東亞圖書館收藏全世界最多的紅衛兵小報。在那個騷動的特殊年代,我沒有跟上時髦的列車研究中國。「中國通」有專家的傲慢,但其實這是相當危險的行當,因為我靠直覺常懷疑他們的判斷是錯誤的。「文革」期間,「中國通」只能霧裡看花,挖點《人民日報》的東西捕風捉影,上線上綱。周恩來1976年去世後,華國鋒接任總理,出乎外界的意外,密大的一位權威向《新聞週刊》解釋,鄧小平讓位給華國鋒,自己等著接毛澤東做黨主席。鄧小平在「反擊右傾翻案風」被打下臺,直到他第三度復出,這兩位「中國通」對局勢的闡釋完全相反,簡直是信口開河嘛。他們對中國政局的感覺還不如一般香港的觀察家。我對中國發生興趣,是「文革」結束到香港教書以後了。

三、馬料水的「雲起軒」大學

1978年8月,我們抱了兩個學位(夫婦同獲密西根大學博士)、一個出生八週的男嬰,加上滿腹希望,到沙田馬料水向香港中文大學報到。我原來想回去政大,但母校沒有空缺,我乾脆轉進到香港追隨施拉姆。他在東西方中心再度退休,願意到香港中文大學任胡文虎講座教授,應承三年合同。他信以為可以在香港成立跨亞洲第一個傳播學博士課程,到達以後才知道香港的學制僵硬,人家先前「誤導」他的條件根本不可能存在,事與願違,僅僅十四個月便悻悻然打道回檀香山了。

我在寫博士論文的時候,向中大投函,申請講師(英制)教職,一切說得好好的。眼看畢業的腳步愈來愈近,卻久久沒有音信,查問也不得要領,過了一陣子突然又接得聘書。原來這裡面另有文章。施拉姆應聘時,大學當局召開記者會大肆宣揚,豈料他不到半途就要離開,校方十分尷尬。系裡的人事結構又相當「異常」,除了一個講座教授高高在上,中間沒有教授和高級講師,剩下的幾乎是清一色沒有實任(可以隨時被解聘)的講師和副講師,校方頗為不悅,因而扣留我的講師任命。為了這件事,施拉姆親自出面去見李卓敏校長,告訴他「我認得這個學生,他是很優秀的」,校方終於放行。這是事後施拉姆跟我不經意透露的內情,我也未曾為外人道也,這是第一次公開。

我們和施拉姆重疊兩個多月,還寄宿過他家。他早起在蜿蜒起伏的校園慢跑,早餐豐盛,但中午就是一個橘子一個蘋果,數十年如此。晚飯喝點紅酒,八點開始工作忙到半夜。(我剛到密西根大學時,也曾寄宿羅傑斯的地下室,他過了午夜還在勤奮寫作,常聽到他的腳步聲,去開冰箱倒廉價的紅酒喝。我可以見證,成功的學者沒有不用功的。)施拉姆總是第一個到辦公室,最後一個離開。只見他念念有詞,手指在IBM打字機鍵盤上飛舞,我手寫我口,文字淺顯易懂,口語化,卻優美而有味道。他年輕時寫短篇小說,得過歐亨利獎,被選入中學教材,幾十年後還偶爾接到版稅。他一邊埋頭寫作,有時從打字機抬起頭,以他那在教會唱詩班雄渾男中音的歌喉低哼一曲。他告訴我,他成功的要訣是選對了題目。我問他怎麼看待批評者?他說:「我心坦然,我已經向學術的高峰邁進了一步。」學術批評是常態,他的反應也是坦蕩蕩的。

施拉姆從東西方中心退休的時候,各階段門生故舊合撰一本書——《傳播研究:半個世紀的評估》,從不同領域闡釋他的卓越貢獻。他送我這本書,署上1978年9月9日,正與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巧合——1972年9月9日,我們在夏威夷東西方中心優雅的日本花園結婚。他在書上題詞說:「贈給李金銓,但望他和中文大學增進彼此的偉大與快樂,並建議他的妻子立即為其傳記做筆記(見頁297)。」翻到第297頁,是施拉姆夫人對他充滿溫馨的回憶。1987年,在他去世以前一週,我還接到他的信。我常懷念他。如今,美國學生已茫然不知施拉姆、勒納、羅傑斯和查菲是誰了。在無涯的學海面前,人人都是渺小的泡沫,所以只能求心安理得罷了。生前盛名是速朽的,各領風騷三十年就不錯了,後浪推前浪是擋不住的定律。

圖10 初抵香港,與施拉姆合影(1978)。後排右起是朱立和作者。

圖11 施拉姆給我的贈言手跡(1978)。

圖12 在啟德機場送施拉姆返美(1978)。

香港開埠以來只有一所香港大學,是培植殖民地官員的搖籃。港英政府公然在華人社會歧視中文,英文是唯一的法定語言,法庭用英文,港大用英文,政府公告用英文。上個世紀60年代,終於爆發一場中文合法化運動,總算逼使港英政府從善如流,合併崇基學院、聯合書院和新亞書院成為香港中文大學。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在英文沒有問題,但在中文有很多歧義(中國人、華人、中文、華文、中華、華夏),最後採納錢穆的建議以「香港中文大學」命名。中大號稱雙語並重,上課畢竟以中文為主。大學初創,成員書院品流複雜,人事傾軋,最近我陸續看到一些新出土的回憶錄,記敘當年大學整合過程之艱辛。我分配到錢穆創立的新亞書院,洋溢著士大夫花果飄零的氣氛,著重中國文化的海外傳承。新亞校歌說「手空空,無一物;路遙遙,無止境」,現在校友高呼維護中大精神,何嘗不是維護艱苦卓絕的新亞精神?我在新亞書院的時候,金耀基院長力圖奮進,請來許多名家演講,我親炙過錢穆、李約瑟(Joseph Needham)、狄培理(William Theodore deBary)、小川環樹、錢偉長、劉海粟諸先生的風采。

在中大四年期間(1978-1982),一幕又一幕的中國政治變化在眼前展開:「四人幫」垮臺,「文革」結束,鄧小平復出,香港回歸開始逐漸走上議程,風聲益緊。新亞書院的「民主牆」上,天天都貼滿了各種嚴肅的政治辯論——中國何去何從?在一種論調旁邊貼著另一種論調,今天的大字報明天就被新的大字報糊上,駐足圍觀、熱烈討論的人很多。位處偏僻而清淨的中大校園內,到處有各種演講活動,師生充滿了激情與理想。《人民日報》空前絕後,精彩絕倫,一邊打擊極左遺毒,不斷刊登老幹部(包括鄧小平)在文革期間被「四人幫」蹂躪的回憶文章,一邊又批評頂著教條為令箭的所謂「凡是派」,高潮起伏。我對中國研究的興趣肇始於此。香港當年有幾十家報紙,左中右立場都有,加上狗經、馬經、娛樂甚至黃色報充斥。我每天看七、八份立場鮮明的報紙,十分過癮。日後我研究中國媒介和香港回歸,是和這段因緣與氛圍息息相關的。這些報紙如今關的關,併的併,能存活下來的很少了。

施拉姆離開中大,留下的碩士課程由朱立和我兩位資淺講師承乏接替。說「承乏」不是客氣,而是實況。我因緣際會,從1978到1982年,先後指導李少南、陳韜文、蘇鑰機等人的碩士論文。他們留學美國歸來以後,青出於藍,先後出任該院前三屆院長。(第四屆院長馮應謙,是我在明尼蘇達大學指導的博士。第五任的李立峰與我有兩段因緣,90年代中後期我回到中大客座時教過他,本世紀初他學成歸來,我聘他到城市大學成為同事,後來他又回中大。)我的年紀略長於學生,又剛出校門,有用不完的精力,和他們鎮日打成一片,爾後幾十年誼兼師友。我非「伯樂」,很少人像我這麼幸運,一畢業就與「千里馬」有教學相長之樂。還有一件趣事: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美英出版界突現奇葩,一連串「傳播社會學」的著作紛紛問世,是60年代「新左運動」餘波蕩漾所醞釀出來的學術成果,而新亞圖書館這些傳播社會學的書都是我推薦的,每本書後面的借書單都只蓋一個圖章,因為只有我借閱。

中大當時只有五千學生的規模,每班不超出二十五人,多年以後我幾乎還叫得出早年學生的名字。港英政府嚴格控制學額,兩家大學學生是挑了又挑的精英,他們畢業以後多數有很好的機會。我教「大眾傳播理論」,第一年與人合教,我逐週寫出後半部的講稿;第二年單獨再教,寫出上半部;第三、四年單獨教時,又兩次修訂,最後出版為《大眾傳播理論:社會,媒介,人》,「用廣角鏡或『新藝拉瑪』攝影術的方式作為起點來探視大眾傳播的景象」(業師徐佳士先生語),有別於施拉姆《人,信息,媒介》的取徑。出版社一再印刷,至今仍是臺灣學生的主要教科書。我當然是認真寫的,但教科書只是供人踩過的踏板,不能代表我的學術成就。專門著作的學術價值高得多,卻是訴諸小眾的,我這本教科書遠比我任何學術專著知者更多;連晚一輩的大陸學者都告訴我,他們在「港臺特藏室」看到此書而受到啟蒙。猶如我自己讀了徐佳士老師沿著施拉姆的路子所寫的《大眾傳播理論》,而對傳播學萌生興趣。歷史真是充滿了偶然。

圖13 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雲起軒。

新亞書院位居校園的山頂,大概是香港的「最高學府」。新亞有許多外省老師,不會說粵語,吃不慣廣東飯,書院要工友供應簡單的麵食午餐,他們也小賺外快。同事們聚在「雲起軒」,掛的匾是饒宗頤先生的題字。我們在進門處長期霸占一張檯子,號稱「天下第一桌」。創校的李卓敏校長剛退休,繼任的馬臨校長在一個場合告訴我們,書好好教,研究多做少做沒有關係。研究壓力小,大家多的是時間,在「天下第一桌」高談闊論,針砭人事,每頓飯擺起龍門陣至少兩個鐘頭,令初出茅廬如我者茅塞頓開。縱然是天南地北閒聊,文人不可能完全言不及義,總要觸及學問的邊和角,舉凡西方漢學、中國政局、儒法之爭、審判「四人幫」、資治通鑑、宋代書院、西學東漸、李約瑟問題、哈伯馬斯、後現代、分析哲學、自由主義、朱熹、胡適、錢穆、陳寅恪、馮友蘭、費正清、費孝通、殷海光、《金瓶梅》、壯族、地方誌,簡直形形色色,無所不包。凡是聽不懂的,我回去立刻找書補課。四年下來,不啻獲得一個無形的通識學位,深感美國主流的傳播研究格局未免太小器了,等我回去明尼蘇達大學任教,已是胸有成竹,我的路數蓋上了「雲起軒大學」的烙印。「天下第一桌」的常客包括勞思光、劉述先、金耀基、孫述宇、林聰標、金聖華、孫國棟、魏大公、李弘褀、朱立、閩建蜀、逯耀東、喬健、謝劍等。不知當年的桌友怎麼想,至少對我而言那是一段不回頭的美好記憶。

我在中大教書第三年,明尼蘇達大學已決定聘我為實任副教授,在中大校園是大新聞。我繼續在香港等待移民簽證,又拖了一年才啟程。1978年我們抱著兩個月大的兒子居安到香港,1982年抱著八個月大的女兒居明去美國。太太顏嘉琪也是密西根大學博士,原在中大教育學院任教,但為了我自私的選擇,放棄她的事業跟我遠渡太平洋彼岸,並決定居家四年,全心照顧兒女。四年後她考上專業執照,在明大成為出色的心理師。她這輩子不斷為我而奔波而犧牲,這只是剛剛開始而已。而居安和居明長大以後,也都堅持要念密西根大學,全家四口都為密西根的足球隊加油,這是我們家庭的佳話。

四、明尼蘇達:北國的故鄉
明尼蘇達大學為我破了兩個例。一是提早三年聘請我為實任副教授,主要是看重我從博士論文脫胎出版的《媒介帝國主義再商榷》。第二個破例:新聞與大眾傳播學院成立五十年,所有教員只有我的母語不是英語。早年美國新聞傳播學界四大重鎮為威斯康辛、伊利諾、明尼蘇達和斯坦福,1982年風氣仍未大開,聘請非英語系的外國人來新聞系任教彷如天下大事,相信大家眼睜睜打量我到底行不行。

我匆忙去明大報到,距離開學只剩兩週。研究生的傳播理論討論課教些什麼好?我本想教新興的媒介社會學,但已有同事捷足先登了。我海運的書還在太平洋途中旅行,我又要安家,急急忙忙憑著印象寫出一個教案。我以前讀過很多結構功能論,後來又陸續涉獵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各流派,不如就聚焦在社會理論和媒介研究的交光互影。第一學期教下來,口碑一旦建立,此後每年吸引不少本系和外系的學生選修。這門課我連續教了二十多年,不斷擴充、細化和加深內容,回溯芝加哥學派的指導思想實踐主義、哥倫比亞學派的結構功能論,又探討左翼政治經濟學和英美文化研究內外派別的異同,旁及各種知識論和方法論。我開另一門國際傳播的研究生討論課,也是從國際政治和區域研究找了大量的閱讀材料,再聯繫到傳媒研究。我與這兩門課一起成長,隨時警戒自己莫因做專題研究而眼光變窄。

圖14 明大資深同事蒂奇纳(左)與兩位鄉村社會學家合作數十年。

克萊恩和我同年離開密西根,接掌明大新聞與大眾傳播學院。他鼓勵我去申請教職,但為了避嫌他完全不介入遴選過程。我在三十二人中脫穎而出,全靠資深教授蒂奇納(Phillip Tichenor)在委員會上一錘定音,據說他細讀我的書後,頗贊許我的結構分析。後來我們成為同事,來往密切,我向他學習很多。他是我平生所見最講程序正義和公平原則的人,而且身體力行。美國是高度個人主義的國家,最崇拜白手起家的英雄,傳播研究的主流也是以個人為導向。蒂奇納和另外兩位鄉村社會學的同事以結構功能論為基底,1970年代初從社區研究提出結構模式。他們的成名作是分析結構因素(社會經濟地位)擴大「知識鴻溝」,有如經濟學上「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的原理。光這樣說似無驚人之處,但他們另有一篇重要的文章,命題是知識鴻溝固然可以擴大,然而在特殊的「條件」下(例如衝突性議題、社區結構)也可以縮小。這個「條件說」對我很有啟發。然而有一次我問他,你動不動講結構,人跑到哪裡去了?他說人已經被結構吸納了。我不能接受結構這樣抹煞個人的能動性,這是結構的「過度決定」(overdetermination)。我寧可相信現象學,注意「人」(能動性)與「勢」(結構)的互動關係,而結構又是多層次互相重疊的,解決一層的結構未必解決另一層的結構或整體結構。

這個階段對我最有吸引力的是薩依德(Edward W. Said)。我先接觸他一語雙關的《報導╱遮蔽的伊斯蘭》,他分析西方國家的媒介以國家利益為依歸,既「報導」又「遮蔽」伊斯蘭教及伊斯蘭國家,把複雜矛盾的現實簡單化約、本質化甚至妖魔化,彷彿整個伊斯蘭世界都凍結在幾個永不改變的特徵(例如保守宿命,以致無法自贖),然後形成與西方二元對立的敘述。接著我開始反覆閱讀《東方主義》和《文化與帝國主義》,他從英法美文學藝術的文本出發,聯繫到政經結構和意識形態的歷史脈絡。他的視野寬廣宏富,既批判又不自憐,始終以世界精神和人文關懷為立足點,而以「啟蒙」和「解放」為宗旨。他是專業學者、文學批評大家、文化人、公共知識人和政治活動家,其理論視野受到早期傅柯(Michel Foucault)關於「話語」(discourse)以及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闡釋葛蘭西「霸權」(hegemony)的影響,開啟「後殖民主義」的先河,影響遍及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各個領域。儘管他分析的許多西方文本(包括文學、小說、歌劇、藝術)我並不熟悉,我還是不斷揣摩他的立論和方法,對我研究國際傳播有長遠而深刻的影響。我對心儀的作者,一向幾乎讀遍他們的著作,所以薩依德的其他書、論文、自傳、政論乃至樂評,我都讀得津津有味。

我是1982年到明大的,2004年才正式退休離職。人生沒有幾個22年,何況正當黃金壯年,子女都在那邊長大,我們交了很多朋友,留下各種難忘的記憶,能不認為這是我們在北國的家鄉嗎?其實這22年間,我先後離開過三次:第一次是1986年,放一年學術假回臺北;第二次在香港回歸前後,到中文大學三年(1994-1995,1996-1998);第三次,先到香港城市大學客座兩年(2002-2004),試探水溫以後才決定「落戶」。我在明大期間,多數碩士博士生都修過我的傳播理論或國際傳播討論課,我教過和指導過的學生來自美國、日本、韓國、馬來西亞、印度、瑞典、挪威、德國、波蘭、伊朗、南斯拉夫、突尼西亞、約旦、沙特阿拉伯、伊索比亞,當然也包括中國大陸和臺灣、香港,煞像一個「迷你聯合國」了,這是我在亞洲不可能複製的經驗。最哀痛的是失去我的老師兼好友克萊恩(1986),他因病英年早逝,歿於四十九歲生日,老天未免太會開黑色的玩笑了。若假以天年,他在學術行政上必有更大的建樹。在他以後,沒人有他的魅力,學院領導難以為繼,長期陷入不穩定狀態。

1986年舉家回臺一年,我在中央研究院民族所客座,兒子就讀胡適國小三年級,女兒進幼稚園,太太在臺大醫院做兒童心理治療師。這是我1971年離臺以後回去住得最久的一年。臺灣正在解嚴蛻變前夕,新舊勢力交鋒,我的朋友多已位居報館高層,紛紛要我撰寫政評,我把十五年來累積的話一吐為快,引出不少漣漪,許多知識人和新聞人讚我說出他們的話,但兩家軍報卻撰文圍剿我。好在政治土壤鬆動了,帽子店的生意愈做愈淡,如春耕以前的翻土,連軍報和國民黨政府內部的人都私下打電話鼓勵我再接再厲,不要洩氣。這些政論文章最後結集為《新聞的政治,政治的新聞》,獲選為《中國時報》年度十大好書之一。

《中國時報》是當時最好的報紙,創辦人余紀忠先生是國民黨中常委,黨內的開明派,它的社論是測量政治氣候變化最敏感的溫度計。余先生以愛才出名,只問才幹,不計背景。他盡其所能,與情治單位周旋,保護有「反骨」的政治記者。他重金從別的報紙挖角,不次拔擢,甚至去同仁雜誌和大學社團刊物探勘人才。但也有人批評他太精明,愛才而不惜才,新人換舊人的速度很快,以致「時報退除役官兵」遍布社會各界。余先生倒是一直寬容待我,而且有恩於我。我那陣子寫的政論有三大要旨:一是譴責某些媒介違背事實,蒙蔽真相,破壞公信;二是鼓吹政治順應時代潮流,加快言論開放的速度和範圍;三是呼籲在解除報禁以前,應該立法限制市場壟斷,以建立公平競爭的遊戲規則。當時兩大報系合占報業市場的三分之二,而三家電視臺又分別是黨政軍三股勢力的禁臠。余先生對我的言論不以為忤,他說《中國時報》報系的市場擴張是時局造成的。他還多次請我去他府上吃常州的家常飯。

他老人家曾經四度紆尊降貴,慫恿我加盟《中國時報》。第一次,我還在密西根大學念書,碰到福特總統競選連任失敗,回母校擔任一個月的短期訪問教授,他與十多位教師做了小範圍的早餐座談。(侍者端來一盤安檢過的美式早餐,福特總統幾乎整盤未動,只抓一片麵包咬在口裡,其他人取用簡單的歐陸早點。)我忝為唯一的學生代表,事後寫了一篇通訊稿〈福特總統的一堂早課〉,寄給總編輯歐陽醇老師。余先生讀後深為嘉許,當即希望我畢業後去報館當副總編輯。第二次,我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書時,他要我兼任駐港特派員,我以違反大學規定婉辭。第三次是1986年在中央研究院客座一年,他要我期滿以後留下來。1991年我回臺做研究,有一天深夜去看他,他又舊議重提。我既然進了學術界,就不好隨便轉移跑道,但幾十年來我始終在學術界看新聞圈,而未曾忘情於新聞。余先生的好意我無以為報,整個1990年代期間,我只能多寫評論文章報答他。臺北編輯部來一通電話,提供背景資料,我就開工寫一篇評論傳真回去。

1980年代初,我剛剛從香港到明大,余先生在紐約創辦《美洲中國時報》,因為言論開放,立場開明,發展勢頭相當火旺,竟觸怒國民黨內部保守派的政敵,他們聯手在中常會以莫須有的罪名圍攻他。當局執意派黨部「信得過」的人去當總編輯,余先生寧願打落牙齒和血吞,斷然結束該報的生命,財務和人才損失慘重,每當和我們後輩提起這件事仍憤憤然。1986-1987年間,眼看解除戒嚴、開放報禁在即,他以老邁之年,卻像年輕人一樣野心勃勃,志氣昂揚,一心想回北美洲大顯身手,可能也有雪當年之恥的意味,可惜後來不知何故未遂。1989年他突然主動提議,要捐助我一筆經費,在明大成立「時報社會與媒介研究中心」。我提三項合作的條件,他都爽快一口答應:一是學術獨立,按照美國大學的方式辦事,不能干預;二是言論自由,要信任我的判斷力,不能限制我講什麼,不講什麼;三是文化中國,不是政治中國。

圖15 我在明大主編的叢書之一:《中國的聲音:政治與新聞的交光互影》(1990)。

圖16 叢書之二:《中國的傳媒,傳媒的中國》(1994)。

圖17 叢書之三:《錢、權力與媒介:文化中國的科層控制與傳播形態》(2000)。

圖18 叢書之四:《中國傳媒,全球脈絡》(2003)。

「時報中心」維持十二年,做了一些事,最重要的是拓展中國傳媒研究的疆域,提高它的學術能見度。美國有「門羅主義」的文化孤立傳統,而又睥睨天下,凡是探討外國的學問皆被編制在化外的「區域研究」(如東亞研究),而不是放在主流學科建制(如社會學)之內。國際傳播是邊緣的,中國傳媒更是邊緣的邊緣,根本不足為奇。在我讀書期間,由新聞傳播出身的學者研究中國傳媒的,做得好的不多,做得比較好的是政治學家,但他們回到政治學的範圍卻也是邊緣的。這是特殊政治文化的產物,在學術上沒有道理可說。但我這個人一旦認定對的事,就不管它是中心還是邊緣,總是勇往直前,因此盡心盡力辦了幾次高品質的會議,邀請研究中國的著名政治、社會、歷史、法律學家來剖析傳媒。我一向反對傳媒研究關起門蠻幹,有意引進其他老資格學科的理論視野,至少在早期可以救濟傳播領域的貧乏。以別人的肥料灌溉自己的園地,這個「周邊包抄」的迂迴策略,把中國傳媒研究帶出傳統的窄圈,成為人文與社會科學風景線的一環。

將近十五年,時報中心結集會議論文,出版了四本主題連貫的叢書。第一本書《中國的聲音:政治與新聞的交光互影》(1990),香港浸會大學傳理學院院長黃煜教授當時在英國念書,他事後告訴我,初見此書時,大有驚豔和觸電的感覺。第二本書《中國的傳媒,傳媒的中國》(1994),延續第一本書的特色,結合學者和記者的對話,一個主題是分析改革開放以後傳媒結構和內容的變化,另一個主題是回顧美國媒介報導中國所呈現的歷史映射。第三本《錢、權力與媒介:文化中國的科層控制與傳播形態》(2000),則更加深入探討媒介的政治經濟互動,作者群中增加不少同輩和下輩華裔學者的面孔。第四本《中國傳媒,全球脈絡》(2003)與時俱進,分析中國進入世界貿易組織與全球化接軌以後,傳媒如何因應新情勢。這套叢書在我的學術生命史上——尤其是在明尼蘇達的歲月裡——是不可磨滅的印記。我有幸在某個歷史階段發揮觸媒作用,為學術發展及時搭幾座堅固的橋梁,飲水思源,這是余紀忠先生給我的機會。

這四本書對於美國的中國傳媒研究具有指標作用,也至少有五個階段性的貢獻。第一,它們代表學者與記者別開生面的對話。作者群的層面廣泛,赫赫有名的學者不說,美國頂尖媒介(如《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和《華盛頓郵報》)派駐中國的記者也撥冗參加,參與者還有對華政策的制訂者,也有同政策者打交道的智庫學者——這些大忙人,五湖四海,要會合起來做一件事,有賴精心策劃,鍥而不捨溝通,絕對是心力交瘁的考驗。第二,作者的背景不同,但我們特別強調緊扣深刻的問題意識,這套叢書早已超出簡單敘述,也超出以往僵化的冷戰思維,共同把中國傳媒研究的境界推上另一個臺階。第三,它們代表跨文化、跨學科的交流,一方面涵蓋有代表性的美國和華裔學者與記者,一方面又橫跨新聞、政治、歷史、科技和法律各領域。無論橫通或縱貫,都聚焦在特定的問題上面,不能如脫韁野馬各說各話。第四,這四本書不啻記錄了時代變化的一鱗半爪,關注的深層問題始終聚焦於新聞媒介的政治經濟生態與影響,但分析議題則緊跟國內國外國際情勢的發展而變化,也隨著中國日漸開放而加深。第五,這四本書自成一系列,在美國著名出版社連續密集出現,既為中國傳媒研究在英文世界建立基本文獻,更是提高它在學界的普遍認受性(legitimacy),一般學者再也不能嗤之以鼻了。今天中國傳媒研究行情陡漲,比起我入行時的冷遇不可同日而語;中國傳媒研究的地位上升,當然與中國崛起息息相關,但我相信我們這一代人的努力沒有白費。

我在明大時期,還無意中做了一件「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事。1990年國際傳播學會(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 ICA)在明尼亞波里斯召開年會,參加會議的華裔學者不消雙手就數完了,我記得不出十五人。我們坐下來聊天,好像是張讚國說不如趁機成立「國際中華傳播學會」(Chinese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 CCA),聯絡情誼,甚至開拓學術合作的可能。大概是因為在我們的地盤開會,又以我最年長,所以被推上去做了兩任光桿會長,四年後才交棒給更能幹有為的朋友們。歷任會長的名單串起來,就是一個光鮮傲人的譜系。最初的通訊主編是普度大學劉端裕,印刷和郵寄費用由明大的時報中心資助。尤其值得一提的「功勳」是:我們積極遊說國際傳播學會、新聞與大眾傳播教育學會,以及後來的全國傳播學會,爭取到每年年會撥專場給CCA宣讀論文。會後大家依照慣例,抽空聚餐,舊雨新知,彼此結緣,行之有年。這個出身寒微的「丫頭」,不期然已經廿八年華了,婀娜多姿,開枝散葉,不僅數代人才輩出,更像一條無形的文化臍帶,跨越並聯繫著太平洋兩岸的學府與學人。專屬的「微信群」已滿五百人,熱鬧非凡。現在CCA輪流與各大學合辦接待會,除了財源有保障,也是大學宣傳和個人求職的好平臺。國際傳播學會在布拉格開2018年會,參加的華人學者很多,和1990年的稀疏相比直如天壤之別。CCA趁著ICA開會外會,頒賜給我「終身成就獎」,這是對「資深公民」的溫馨獎勵了。

五、再續香港因緣,見證回歸

上個世紀80年代初離港赴美時,香港前途的陰影已經開始浮現。市場最怕不明朗,我們買的物業跌價一半,我們分期付出的款項是另一半,血本無歸,兩人在港工作四年的積蓄完全付諸東流。我們在美國從頭開始。香港主權從談判到回歸,提供活生生的社會實驗室,是研究者難逢的好機會。陳韜文和我合作寫了不少論文,最後成書在紐約出版,題目是《大眾傳媒與政治轉型:中國勢力範圍下的香港報業》(1991)。這本書聚焦於權力結構改變與傳媒互動的關係:
  (一)從港英獨大的一元權力結構,轉變為港英政府與新華社(港澳工委,代表國務院港澳辦)勢均力敵的雙元權力結構,這個改變對香港報業的定位與認同有何影響?我們發現右派報紙逐漸式微,中間偏右的向中間靠攏,中間派各打五十板,左派應該抬頭但元氣尚未恢復。
  (二)港英政府和新華社角逐權力,贏取民心,在這個的過程中,它們用什麼手段、有什麼資源對報紙展開統戰攻勢?立場各異的報紙如何回應中英雙方軟硬兼施的壓力?報紙的外部關係和內部作業有何改變?
  (三)中英談判跌宕起伏,雙方不斷展開宣傳戰,報紙歷經「過山車」的心理試煉,如何在社論反應出來這種微妙的變化?

圖19 與陳韜文合著《大眾傳媒與政治轉型:中國勢力範圍下的香港報業》(1991)。

圖20 與陳韜文、潘忠黨、蘇鑰機合著《全球媒介奇觀:香港的新聞戰》(2002)。

我在1994年放一年學術假,回到中大。高錕校長聘我為講座教授,他希望我多駐留幾年,於是我1994-1995年按原計畫在中大,次年回明大,再請假兩年回中大,因此親眼見證香港回歸的前後。中英當局對峙甚至對罵不已,一幕連環戲在眼前不斷演出,數年後更是鬧到幾乎翻臉,這點點滴滴都變成我們觀察研究的對象。九七回歸的不確定性引發沸沸揚揚的移民潮,師資顯得青黃不接,一直到回歸以後,局面逐漸穩定下來,情況才陸續改善。高錕校長是科學家,謙謙君子,在那種騷動不安的大環境下堅定掌舵,特別重視學術研究,他把中大的國際地位提升了好幾個臺階。中大的崛起,固然拜賜於香港經濟社會高度成長,但高校長無疑建立了一塊重大的里程碑。他退休以後,榮獲諾貝爾獎,無論識者與不識者都引以為榮,可惜那時他已患病,不能享受這個終身的至高榮譽了。

時局變化迅速,觸發很多感想,每每發而為文,這是我寫政論的另一個高潮。我的主題一以貫之,總是圍繞著政治與新聞的互動關係。我在校園晨運時醞釀想法,邊散步邊打腹稿,上班時坐在電腦前一口氣寫出來,就傳真給報社。寫政論幫助我清理一些學術問題的關節,而學術觀點的發展也自然會滲透在政論之中。我寫報紙文章,不愛掉書袋,能夠直白講,就不繞圈子,也避免引述這個或那個權威以壯膽。我自期是學術與新聞的兩棲動物,有時也胡思亂想,倘若回報館當總編輯會怎麼樣。可惜因為一再拖延,這些文字錯過結集的時機,已成為過去式,即使再出版也沒有當年迫切的節奏感了。

那幾年,我體會到什麼是「滄海桑田」。沙田迎風搖曳的稻禾不見了,大片海域填得剩下一條城門河,政府宣傳在打造「新市鎮」,處處聳立一棟一棟高樓,擁擠如市區。從大學火車站旁邊的馬料水,已經不能悠哉悠哉划艇過吐露港,到對面的烏溪沙露營;而馬鞍山移山倒海,平添幾十萬人,蝸居在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樓宇內。貝聿銘設計的低調和諧中大校園,逐漸夾雜了高聳突兀而色調不協調的大樓。電氣化火車呼嘯而過,取代了每小時一班燒煤炭、放黑煙的鐵皮火車。中大不斷擴招,班級人數膨脹,很難對得上學生的名字和面孔了。新亞書院舊貌不再,而雲起軒昔日「天下第一桌」的風光已成歷史。「民主牆」稀稀落落,不是國家發展、民主前途的宏大敘事,而是食堂校車等身邊生活瑣事。師生分拆到其他書院,這一回我配到校園另一角落的逸夫書院,形式大於實質,沒有太深的參與。

在這三年間,過從最密的是陳韜文、潘忠黨和蘇鑰機,我們幾乎每天碰頭一起吃中飯,談學術。九七年香港回歸,距離八九年風波記憶猶新,這也是柏林牆倒塌、冷戰結束以後東西方陣營第一次意識形態對壘,引得數千名各國記者前來這個彈丸之地採訪。其實,「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外國記者感興趣的是中國,不是香港。正當外國記者追逐新聞的時候,我們追逐這些記者。我們深度訪問了八個國家地區的七十六個記者,收集他們3900篇的報紙和電視報導,以抽絲剝繭的方式歸納其「意識形態束叢」(ideological packages),進而聯繫新聞視角到各國的國家利益與外交政策。這個碩大工程最後以英文寫成《全球媒介奇觀:香港的新聞戰》(2002)。回歸之前,外國記者假定「東方之珠」必然動盪不安,回歸之日發現平靜無事,他們反而必須找雞毛蒜皮的事填補。

我們發現整體光譜形成一場國際意識形態的話語角逐:中國強調雪洗自從鴉片戰爭以來150年的民族恥辱,香港和臺灣的報導以「文化中國」沖淡「政治中國」的調門;英國媒介緬懷昔日帝國的榮光,宣稱香港是「具有英國特色的中國人成功的故事」,但絕口不提鴉片戰爭,反而諷刺香港的難民源自動盪的中國;美國報導惋惜「東方之珠」送入「虎口」,美國必須挺身護衛香港的「自由民主」與生活方式,美國既非宗主國,卻有國際霸權的意識形態;澳大利亞媒介呼籲要採取獨立的外交政策,但報導充滿了反對中國的偏見,幾乎與美國無異;加拿大有大量香港移民,聲言香港回歸直如國內新聞的延長;日本最關心的是經濟,不是政治,以第三者旁觀的角度報導中美英的爭執,自己不介入其中。我在〈傳播研究的時空脈絡〉(2017)一文,即是以這個個案為引頭,進一步結合現象學,闡述(一)真實的多重建構,(二)局內人與局外人的辯證關係,以及(三)歷史脈絡和全球視野下的常與變、同與異。

正如東坡居士所形容的:雪泥鴻爪,各奔東西。九八年我如期返回明尼蘇達大學,不久潘忠黨也去了威斯康辛大學,陳韜文和蘇鑰機留在中大,但多年來我們一直懷念這個合作。在中大的第二段因緣中,我直接間接教過的李立峰(現任院長)和邱林川(副院長),已是蔚然有成的學者了。而我在明大指導的兩位博士馮應謙(第四任院長)和張詠(現任教於密蘇里大學,剛剛獲得美國新聞與大眾傳播教育學會的傑出教師獎),都曾有中大求學的背景。中大的傳承是溫暖的,有序的,也是源遠流長了。

六、最後的學術驛站:香港城市大學

我第二次到中大,家人留在明州,只要北國飄大雪下冰雹,我在香港不但惴惴不安,甚至有罪惡感。1998年合約期滿,中大留我常駐,我以家庭理由堅持要回明大;女兒還有兩年念大學,再不及時回去她都不認我了。中大極寬待,建議我請假兩年,等女兒讀大學再回來,但我不敢貿然接受。我回歸明大,香港城市大學立刻就伸出橄欖枝,我說剛回來沒有興趣。沒想到城大耐心「追」了我兩年。一直拂逆人家的好意,未免太無禮,所以2002年我答應來看看,以為是緩兵之計。但我終於熬不過張信剛校長的魅力,因此回去明大要求請假兩年。我從中大回去明大四年,又要到城大兩年,明大抱怨我怎麼老想往外跑,我答應下不為例。

翌年(2003)4月1日愚人節,SARS肆虐,我戴著口罩以嗡嗡聲告訴張校長,明大催我速回甚急,我可能無法依約做滿兩年。他突然說:「明尼蘇達這麼冷,別回去了!」因為這句話,我留下來了,而且一留十六年。雙子城的文化人情生態樣樣都好,然而西伯利亞的冷風從加拿大平原長驅直入,比同緯度的哈爾濱還冷,一年有半年嚴冬,遙遙看不到盡頭,而在北國我的文化情懷也得不到慰藉。這是為什麼張校長的話發生威力。當我們決定留在香港,子女萬般不捨,但只能尊重我們的意願。其實我的淵源一直在中大,卻偶然地來到城大,更宿命地在城大退休,人生的道路冥冥中自有安排。2008年新校長郭位上任,對我尤其支持有加。我原本2012年到退休年齡,郭校長一再禮遇,特例延聘三次共六年,直到2018年正式告別。
(1)媒體與傳播系
我到城大是傳播學講座教授,兼英文與傳播系主任。英文(文學)與傳播拼湊在一起,在英國有先例。在香港這是歷史的特殊邏輯,城市理工學院尚未升格為城市大學以前,許多系都是這樣「拉郎配」的怪異組合。我的朋友祝建華和何舟已先我而至,所以我毫不以為意。真正到了城大,才發現「英文系」不是文學系,而是教外國人英語,系內近親繁殖的傳統甚深。我既來之則安之,中大那時還要我回去,我也沒有動心。前兩年相安無事,我替同事頂住上面的壓力,他們對我不錯。但一旦香港政府突然決定抽資,把英語教學的資助項目從城大轉給香港教育學院,而傳播這邊卻發展得風風火火(為此獲得校方的嘉許),矛盾就全面爆發了。兩邊的想法、利益和素質簡直南轅北轍,校方高層心知肚明,卻投鼠忌器,一味和稀泥。我們經過三年的艱苦奮鬥,終於在2008年獲准成立媒體與傳播系。

我們在喘定之餘,必須重起爐灶,捲起袖子做事。我對行政已意興闌珊,但新任的郭位校長態度誠懇而堅定,執意要我出任系主任,我想想也有義務挺身而出,開創一個新的局面。一個新系急著要做的事很多,片刻不能等,例如設置課程、教學設備、招聘師資;有些規範需要碰到實際情況時一一建立,例如教師分工、研究獎勵、招生策略、學生外訪;而學術文化更需要時間醞釀才能成熟,但一開始就必須端正風氣。

在輕重緩急的考慮中,要永遠保持一個長遠的願景,我們自始就是以國際前沿的標準自期的。在招聘師資方面,我的原則是不預設領域,只要做得出色的就要,我相信好的學者碰到好的學者就會擦出火花。除了在美英港各地登招聘廣告,我透過溝通網路請各地師友推介傑出的人材。我邀請美西潛在的候選人到伯克利,請美東潛在的候選人到芝加哥,和他們面對面溝通,然後鼓勵他們正式申請。決定聘任以後,我以高於大學起點兩級的標準敘薪。報到以後,第一學期不用上課,要他們去企業界實習,學點本事回來教學生。我也隨時留意其他學校的才俊,主動延攬並說服他們加盟。我相信有了好的人,再配以好的環境,同事會裝上自動馬達運行不已。認真做學術研究是我們的底色,不出幾年,我們在港府的學術研究評估便獨占鰲頭了。這當然是大家的努力,我不敢邀功,但我願意相信我用「赤子之心」打下的基礎是不錯的。

學術界不像商界或政界,能爭的權奪的利不多,但凡是有人就有事,故稱「人事」。「學術政治」不可怕,怕的是「只問立場,沒有是非」。有人說學堂和教堂內部紅起眼惡鬥,除了凶狠,人人更振振有詞,但那絕對是殘害生命、兩敗俱傷的悲劇。學術行政只能靠「軟實力」,無法硬壓,我希望同事之間可以有親疏,不要有派系,共同營造一個優良的學術生態。其實,文人相輕,教授的自尊心特別強,同事之間利害關係又不斷改變,彼此未必做得上朋友,但至少要有專業態度,對事不對人,能坐下來討論問題。在這個基礎上再結交朋友,那是真朋友。我在任內儘量開誠布公,不斷努力向大學爭取資源;我為同事送出去的升等、實任和續聘案幾乎都順利通過;我號召同事全面參與系裡各種會議和活動;若有什麼機會,我往往讓渡給他們。當然,「豈能盡合君意,但求無愧我心」,我做不到人人滿意,但若偶有小摩擦也能化解,基本上杜絕派系,互相尊重,這是其他系同事羨煞的文化。

課程設置方面,我們充分發揮「後發優勢」,一開始就抓住先機,注重新媒體的發展,而且得到校方的支持,投資大量先進設備。這對學生的就業很有好處。如今媒體與傳播系座落於「邵逸夫媒體創意中心」,這座後現代建築的設計師丹尼爾•里布斯金(Daniel Libeskind),也是負責紐約世貿大樓被911恐怖襲擊重建計畫的主腦,CNN選出全世界十大校園建築,我們名列第七名。在拓展對外關係方面,我們牽頭與復旦大學、臺灣大學、中國傳媒大學組成華人四校聯盟,又與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韓國延世大學組成亞洲三角聯盟,輪流召開年會,讓研究生發表論文,並借機開拓眼界,熟悉別人在做什麼。

有學生好奇地問我,行政工作似乎並未太干擾我的研究,每年照常有論文發表,原因何在?我想想,大概歸納出四個原因,一是專注,我明知做行政會吃掉很多時間,所以更加保護時間,善用時間,心無旁騖。二是我的心境很容易「換檔」,不會因為要處理行政事務或死等開下一個會而浪費光陰;開會前要是有點空隙,我會修改一篇文章的幾個段落,或從書架上取下薩依德的書溫習若干章節;開會後很快轉換心境,回到原來的節奏。第三,施拉姆夫人有一段憶述,我初讀時就很感動,以後常會回想當初的感動。她說,有一次他們回去俄亥俄州老家,探望施拉姆的母親,但見婆婆繫上圍裙滿臉通紅忙裡忙外,收拾屋外繩子上給太陽晒乾的衣服,廚房的爐灶起了好幾個火頭,每個鍋子都在冒煙。為什麼同時可以做好幾件事?婆婆說:「開了幾個火頭,我就得一一照顧它們」。這正是施拉姆一生的寫照。我不敢自比施拉姆,但的確有意模仿他,我只要先起了頭,就必須及時完成這些研究。第四,我不是「完美主義者」,不太患得患失,凡事盡其在我,上天給我的能力就這麼多,只要付出努力,就算做得不夠好我也認了。

國際傳播學會(ICA)在西雅圖開2014年年會,頒發年度「費雪導師獎」(B. Audrey Fisher Mentorship Award)給我,據說是美國以外第一人。2019年又獲選為國際傳播學會「會士」 (ICA Fellow),以及獲頒中國新聞史學會的「卓越學術獎」。為此,常有人問我是如何指導學生的。其實,我和學生亦師亦友,互相切磋。我為李紅濤和黃順銘的《記憶的紋理》(2017)作序時說:「回顧教學研究四十載,我從未企圖把博士生塑造成為自己的翻版。他們有不同的個性、才情和機遇,我做的是觸媒劑,盡量讓他們發揮出最好的潛能」。我的觸媒角色大致包括四個方面。第一,我幫助他們找到學術興趣。有了興趣就會有熱情,有了熱情就會像裝上馬達的機器,自行運動不已。第二,我幫助他們提高學術境界。發現興趣是「知己」的功夫,而提高境界是「知彼」的功夫。學生應該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取法乎上,又不好高騖遠。第三,我幫助他們提出好的問題。問好的問題,就成功了一半。我常開玩笑說,好的博士論文題目應該要像一隻八爪的章魚,每個觸角伸出去,都能接觸到其他的新問題,然後從理論上關照它們,達到觸類旁通的地步。第四,敦促他們養成好的工作方式和習慣。如今看到我在明大、中大以及城大的學生陸續卓然有成,青出於藍,不但感到欣慰,而且彷彿覺得他們替我延續學術生命。

我提醒學生,論文是學術生涯的里程碑,不要等閒視之。選的題目最好畢業五年以後那把火仍在「腹中燃燒」,所以必先嚴肅叩問自己關懷什麼。我尊重他們的選題,有時候也給他們出題目,他們可以不接受。我在城大一直開一門「社會科學工作坊」,實際動手做,訓練學生在理論與證據的抽象階梯上下自如,每一立論便旁敲側擊試圖駁倒它,直到邏輯無懈可擊、證據充分有效為止。有一陣子,我召集我的博士生舉行定期圓桌分享會,他們最怕的問題是:「能不能用兩句話表達整篇論文的題旨?」經過這樣反覆練習,抽象思考的能力自然提高。他們交給我的英文論文初稿,我總會挑一兩章仔細改,被形容為「祖國江山一片紅」;然後,我要他們照著我的路子,不但一章一章改,而且一遍一遍改,他們不免叫苦連天。我說,別抱怨,將來你們會感謝我。現在有資格「憶苦思甜」的,包括李紅濤(浙大)、黃順銘(川大)、宋韻雅(香港浸會大學)、劉璟(香港大學專上學院)、陳楚潔(中山大學)和曾苑(英國利茲大學)等人。

我相信潛移默化的力量,建議學生選幾本與自己性之所近的經典著作(不一定在傳播領域)反覆研讀,認真揣摩作者提問題和答問題的方法與境界。這些著作每讀必有所得,得暇隨時翻閱,直如智者在眼前對話一樣親切,最富啟發和勵志的功效。其次,在相關的研究領域內,有幾個特別心儀的作者和一批重要的著作,值得仔細讀,讀到相當熟悉的地步,以便學習其中的問題意識、語言表述、邏輯思考和證據鋪陳,直到他們看世界的方法逐漸內化為自己看世界的方法。進一步說,現代學術轉益多師,在加減損益之間要慢慢培養自己的看法,甚至塑造個人的風格——學術是需要講風格的,要不然就是一個平庸的匠人。立志無妨大些,然而實踐起來務求篤實自信,一步一腳印,下工夫,不要浮誇,更不要急於成名。畢業以後,把大的關懷好好規劃一下,一篇一篇文章從容地做,裡面有內在聯繫,初時外人未必知道,但等到它們匯流在一起,就顯現一脈相承的力量了。好的學者應該「吾道一以貫之」,不是東抓一點西抓一點。我說,要有定力,不怕寂寞,等到哪天這裡在說你,那裡也在說你,你已經成名還不知道。但做學術最要緊的是有趣,成名與否是次要的,也不在個人控制的範圍內,我就不羡慕某些前輩學人的「盛名之累」。

媒體與傳播系創立十年,我們在QS排名攀升到全球第27,當然值得欣喜。我覺得排名遊戲如選美競賽,這種事最好以平常心對待,既不可以不看重,也不可以太看重。要看重,因為亞洲的校方、學生和家長都看重,城大正因為排名不斷扶搖直上(十多年由全球198升到47),外面捐款源源而來。但不要太看重,因為排名的指標粗糙甚至粗暴,因噎廢食,窄化和扭曲整個學術評價體系。教研評估是必要的,問題是怎麼評;排名現在是一盤龐大的生意,全世界的大學跟著它的魔棒團團轉,根本是「新自由主義」統治學術場域的表徵。

(2)傳播研究中心:聯繫東西,走進歷史
我在2005年創立傳播研究中心,並負責主持十年。香港是中西會合的樞紐,我認為傳播研究一方面必須深入華人社會的特殊文化肌理,一方面要能在普遍理論上和西方對話。面對媒體融合和全球化的挑戰,尤其應該站穩立場,做出獨特的貢獻。

剛到城大時,我選了一束20世紀90年代在明大時發表的英文論文,改寫成中文,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名為《超越西方霸權:傳媒與文化中國的現代性》(2004),內容分成社會理論、歷史經驗和世界脈絡三部分。其中有許多華人社會傳媒與社會變遷的個案研究,最後寫成開首之篇:〈視點與溝通——中國傳媒研究與西方主流學術的對話〉,延續我一向的關懷。可惜香港市場太小,此書中國大陸流傳不廣,有人告訴我(我也親見)他們從「淘寶網」買到的竟是複印的贗品。

圖21 傳播研究中心集體合著《都市中國的傳播、公共輿論與全球化》(2013)。

我們的研究受到國際同僚的注意,以致2011年承美英同時出版的期刊《新聞學研究》(Journalism Studies)主編垂青,邀請我寫一篇文章,概述城大的傳播研究中心。我以〈來自亞洲的聲音,並超越之〉為題,介紹傳播研究中心所做的新聞史、中國傳媒生態與政經互動、中國記者的角色與意識、媒介話語與公共影響,以及跨文化的媒介話語比較分析。這些研究在這裡無法細說,只能舉三個例子說明。一,我會同何舟、黃煜在京滬廣深四地,帶著研究生,深度訪問媒介機構高中下層一百多人,以瞭解中國面對全球化格局,媒介生態的外部和內部條件有何變化。二,我和宋韻雅、李紅濤、李立峰分別合作,做了一系列研究,分析美國精英報紙在各歷史階段、以及對當前事件如何報導中國。三,我策劃並主持北京、上海、西安和成都四個城市的問卷調查,正值我主持系務,聘請不少新人,所以建議提供數據,邀請姚正宇、沈菲、林芬和張讚國各寫一章,由李立峰總其成,在英國出版《都市中國的傳播、公共輿論與全球化》(2013),算是一份系裡的集體獻禮。(我從中大投奔城大,李立峰從城大回歸中大,學術界的流動很正常,但我深以李立峰的離開為憾。)

城大給我很大揮灑的空間,使我有機會涉足新聞史的領域。我對新聞史有興趣,但做新聞史研究必須坐上十年冷板凳,我沒有下過這種功夫。我也沒有受過正規的史學訓練,但畢竟讀過好的歷史分析。我從余英時先生的各種著作中得益最多,特別佩服他的選題都擊中關鍵性的要害,論旨層層推進,證據旁徵博引,結合中西古今,每每在其他學者不注意處出新意,其文字之優美而娓娓道來則猶其餘事耳。取法這個標準,我自然對坊間一般以中文書寫的新聞史相當有保留。

圖22 我自認是余英時先生的私淑弟子,但他不知道。

我以傳播研究中心搭個平臺,兩次邀請二十多位治民國史的著名學者來分析報刊;他們研究民國史,必定繞不過報刊的材料,讓他們來談報刊不啻是另闢蹊徑。我以前在明大,請政治、社會、歷史和法律學者來分析中國傳媒,這次也借助民國史家,為中國新聞史的研究注入新觀念,新理論,新方法。由於辦會的需要,我自己動筆試寫新聞史的文章,用社會學概念勾勒並燭照歷史材料,而又不能喧賓奪主,把歷史材料變成抽象概念的附屬。在出書寫導讀時,我都做過獨立研究,以延伸並聯繫各章的主題。此外我也和新聞史行家張詠合作,向她學習,研究過好幾個題目。承若干新聞史學者不見外,居然引我為同道,這是我在學術道路上意外的收穫。

圖23 《文人論政:知識份子與報刊》(2008)。

圖24 《報人報國:中國新聞史的另一種讀法》(2013)。

第一本書是《文人論政:知識份子與報刊》(2008)。文人論政是近現代中國報刊的主旨,為的是啟蒙、救亡圖存、現代化和革命,本書聚焦於知識分子(尤其是「胡適派」)的理念之分與合,報刊與社會文化的互動,民國時期報刊鼓吹的憲政、自由和平等觀念,以及報人與當局的關係。第二本書《報人報國:中國新聞史的另一種讀法》(2013),是《文人論政》的姐妹篇,一方面推進文人論政的主題,另一方面涉及更廣闊的題目,例如報刊成長與公共輿論的形成,公共輿論與清議、宣傳的異同,新聞職業意識的興起,報刊對於自由和個人主義的闡釋,報人以「真相」為名成為新聞檢查員,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的矛盾,知識人和報人在政權變化的抉擇等等。不論單篇的由小見大,或合起來鋪陳成面,都是另一種新聞史的讀法。(退休以後,我冀望能夠披閱原始檔案,追溯臺灣幾十年來前仆後繼爭取新聞自由的歷史,並進一步探討解除戒嚴、開放報禁以後,為何媒介的立場撕裂至此,而且內容瑣碎化甚至「嬰兒化」到不忍卒睹的境地。這個課題等於「反芻」我此生的經歷。)

圖25 召開國際會議,為「國際傳播的國際化」努力。

圖26 《「國際傳播」的國際化》(2015)。

在學術生涯中,我一直對國際傳播最感興趣,從《媒介帝國主義再商榷》(1980),到《全球媒介奇觀》(2002),到《超越西方霸權》(2004),關懷始終如一。傳播研究向以美國傳播稱霸,國際傳播相對邊緣化。這是「美國中心」的世界觀作祟,不是國際傳播沒有價值。學界假定「國際」是美國理論在海外的延長,也是美國理論的試驗場,而不看重他國、跨國、跨文化和跨邊界的主體性。為消弭西方理論的霸道與偏見,必須從知識論和方法論的源頭下功夫。我邀請了十四位來自各國的著名學者召開會議,由卡茨發表主題演講,這是西方學者(美、英、荷蘭、義大利、瑞典)與第三世界學者(印度、阿根廷、以色列、匈牙利、華裔)的「南北對話」,最後由我母校密西根大學出版社出版,題目是《「國際傳播」的國際化》(2015)。我多年來的思索也寫成〈在地經驗,全球視野——國際傳播的文化性〉一章。從1980年到2015年的漫長學術旅程中,我一貫保持這個宏大的關懷,並以它引導個別問題的專題研究。我很喜歡這本書,正由李紅濤、黃順銘、宋韻雅、陳楚潔和袁夢倩諸友生迻譯為中文,將由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印行。

圖27 學術生涯有幸與許多前輩學者結緣。卡茨曾為拙著(1980)賜序。此幅合影於1998年耶路撒冷,左起為蘇鑰機、陳韜文、卡茨、作者和潘忠黨。

圖28 卡茨偕同夫人(以色列希伯來大學音樂系教授),應邀到香港城市大學發表主題演講(2010年12月)。

(3)多聞雅集:中國大陸青年傳播學者到訪項目
城大歷史短,必須迎頭趕上,多交朋友。我到城大兩年後,即以傳播研究中心的名義,在2004-2005年成立「中國大陸新聞傳播青年學者到訪計畫」,促進與大陸高校新聞傳播院系學術交流。我們著眼於青年學者,因為他們可塑性大而機會少。每年分兩期,各駐校一個月。第一年準備匆促,專邀我剛剛走訪的幾所大學,第一期是武漢大學和浙江大學,第二期是南京大學和華中科技大學組成。後來逐漸擴展版圖,先「南征」,再「北伐」,第一步是容納華南的廈門、深圳、暨南和中山大學,再向華中和華北有序發展,到我退休時(2018)時已經有217位,幾乎遍布大江南北的重要高校。

他們來自不同高校,年齡相若,完全沒有利害關係,更無所芥蒂,他們互稱「多友」,不必勾心鬥角。尤其是他們共同進出、活動、遊玩、覓美食、學習一個月,好像回到大學時代那樣單純,所以很容易變成好朋友。其情之篤切,我形容為「不計利害,只有交心」。很多同期「多友」會自行在各地聚會,友誼長存。他們駐校時,和城大同事密切交流,打成一片,走了以後經常聯絡,甚至合作。最有趣的是週末參加我們的「行山」——說起這個「行山隊」,必須回溯到SARS肆虐(2003)那陣子,人人自危,出門戴著口罩,大學怕細菌傳染關閉兩週,大家悶得發慌,於是響應張校長的號召,到郊外的嘉道理山頂農場踏青。在這以後十多年,腦中有導航器的鄭培凱教授當領隊,帶一批教授好友行遍香港的山嶺,享受山水之樂,並趁便找家好餐館把失去的卡路里補回來。每週張隆溪、張宏生兩位文學教授輪流選一首古詩,先用普通話朗誦,再用巴蜀、粵語和各地方言朗誦;記得我們「多友」中有吳儂軟語的,有豪情萬丈的山東腔,有學北朝鮮播音員朗誦的,也有把唐詩翻成蒙古語的,大家笑成一團,其樂融融。

圖29 多聞雅集書籤,沈國麟刻章,黃順銘設計。

為什麼互稱「多友」呢?因為2006年在我赴美前夕,朱麗麗、陳先紅和黃順銘等人說,來城大一個月以後,不能說走就走了,應該有個機制讓大家保持長期的友誼,發展學術活動。於是,我從《論語》取「友直,友諒,友多聞」之意,成立「多聞雅集」,象徵由「博學多聞」的「新聞人」組成的「無形學府」(invisible college)。當年八月「多聞雅集」首次聚首於深圳和大梅沙。2008年南大多友推動首屆「中華青年傳播學者論壇」,接著遊覽皖南徽商建築,上黃山,不僅談學論藝,並無拘無束盡情嬉戲,喚回青春。其後,每年仲夏由不同院校舉辦論壇,足跡所至包括昆明到大理、鼓浪嶼與客家土樓、臺北、香港、從河西走廊到敦煌、川西藏寨、內蒙草原、珠三角下川島、北京熱河以及西安秦嶺。「多友會」打破上下各期的隔閡和陌生,平日「多友微信群」互通聲息的名字頓成真實;現在「多二代」也紛紛參加,與同齡人年度「約會」,這種共同成長的經歷將是一段佳話。

無心插柳柳成蔭,十五年下來,「多聞雅集」熔友誼和學術為一爐,成為一面重要的旗幟。許多「多友」已經是中年學界翹楚。全國各地召開學術會議,走到哪裡都會看到許多「多友」的身影,彼此見面如家人,選擇聚坐在一起。這是一個形式鬆懈、向心力強的學術網路。於淵淵「多友」在讀完本文初稿以後說:「我從『多聞雅集』看到克萊恩的影子。」這是善解人意的觀察。然而以我系之小,中國之大,遺珠之憾實在太多。現在每年申請者多達150人,而我們的經費只能邀請12人到16人,還要考慮學校、性別平衡、專長和地區分布等因素,最後只能用「緣分」來解釋了,我始終對向隅者感到抱憾。

2014年11月南京大學多友鄭欣帶我們去揚州玩,我感嘆李白詩「煙花三月下揚州」會是何等光景,他立刻說明年三月在南京和揚州開個「多聞論壇」。說到做到,轉年清明節左右,第一屆「多聞論壇」誕生,選定主題,以三十人為限,有充裕的時間交流討論。這個「多聞論壇」規模小,有別於暑假大規模的「中華青年傳播學者論壇」。第一屆和第二屆的「多聞論壇」都是南大多友精心籌備的,2018年第三屆在浙大,西湖湖畔煙雨濛濛,遊人如織,可說「煙雨三月會杭州」,2019年第四屆在南京師範大學,(按:目前已決定2020年在雲南大學,2021年在安徽大學召開),以後煙花三月我都將有所期盼。

圖30 《遇見CC:致我們的燃燈者》(2018)。

佛家說人生萬物都是因緣的聚合生滅,兩百多人結成「多友緣」是我極大的福分。特別是在我大病期間,隨時感受到各地「多友」的溫暖問候和衷心祝福。為了我的退休,他們居然瞞著我,又捐款,又寫文章,編輯一本限量而精美的《遇見CC:致我們的燃燈者》,內收117篇文章,有的文章還配上各地方言的語音版,他們更推三位代表來香港參加系裡為我辦的告別會,使我既吃驚又感動。

正當為《遇見CC》感動不已之際,香港的溫情又吹拂另一個驚喜。將近四十年前在香港中文大學教過的學生25人,在尖沙咀的帝苑酒家設宴歡送我們。席間,蘇鑰機和陳韜文兩位教授展開「突擊」,推出另一本「祕製」的紀念冊——《結緣相知感恩情》,他們串聯我在中大、明大、城大各階段的學生以及數位多友寫文章,記述具體生動的點滴往事,全無空話,真摯感人。接著大家輪流回憶和我相知的片段,嘉琪更出其不意透露我的三個私密,「短短數分鐘將CC由笑容滿面變得熱淚盈眶,再以一個擁抱作結,令他再展笑顏」(陳鐘坤在臉書的形容)。我何德何能,我又何幸?我把這兩本紀念冊放在臺北和芝加哥家中的心臟位置,以無限感恩迎接人生的新階段。

七、 小結
我這一輩子,大約在臺灣、美國和香港各三分之一;而在學術生涯當中,又是美國和香港大約各占一半,一直遊弋於太平洋兩岸之間。這種遊牧生活辛苦了家人,我卻享受別人少有的學術機緣,能夠以親身體驗直接關懷、觀察、參與兩種文化的互動。

清華大學的老校歌有幾句說:「東西文化,薈萃一堂。……新舊合冶,殊途同歸。……立德立言,無問西東。」這是宏偉的終極目標,但如何「殊途」而「同歸」卻是幾代人所面臨的共同挑戰,而「薈萃」和「合冶」也不純是理論問題,最終還得靠幾代學術社群在實踐中慢慢總結經驗,共同摸索出一些有效可行的道路。

我幸運有機會扮演「溝通」的角色,宛如飛舞在花叢之間採蜜的蜜蜂,大概也塑造我成為「半桶水」,自慚蜻蜓點水,學殖太淺:
  •溝通傳播研究與人文學科、社會科學
  •溝通華人社會的傳播研究與西方學術
  •溝通學術界與新聞圈的藩籬
  •溝通新聞史研究與社會學的互相滲透
  •溝通傳播研究的歷史脈絡與全球視野

四十年間,我又有幸在明大創立時報社會與研究中心、國際中華傳播學會,在城大創立媒體與傳播系、傳播研究中心,以及「多聞雅集」。

五十年來,我有很好的老師、朋友和學生。我有我最愛、也最愛我的家人。我也算自知努力,自從1978年獲得博士學位以來,可以說年年都有學術論文發表,沒有間斷。但自愧像學術工蟻一樣辛勞,此生建樹不多,等下輩子繼續努力。我在本書的〈自序〉說:

陶淵明在臨命之前,猶且引用《左傳》的話慨歎「人生實難」。像我這樣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在退休前夕更體會到「學問實難」的道理,縱使窮盡畢生之力,欲獲得點滴寸進,也未必有太大的把握。回顧這一段既漫長卻又短暫的歲月,不禁欣喜愧怍交集;欣喜的是一輩子能做自己愛做的事,愧怍的是學海無涯,而生命與才情有限……想到莊子說的「如鼴鼠飲河,不過滿腹」,不禁唏噓、悚然而汗顏。
在浩瀚的學海面前,怎能不謙卑?就以這段話結束我的報告。
[1] 根據2018年4月6日在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演講的錄音改寫而成,學生志願者謄寫為文字初稿,初稿寫成以後承數位友人(劉鵬、於淵淵、陳楚潔)提供修訂意見,一併致謝。本文首刊於《新聞記者》(上海),2018年7期,總425期,頁18-41。繁體字版交《傳播理論與實踐》(臺北)刊登,2019年1月,9卷1期,頁131-163。

来源:新闻与传播研究
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Ra8Jqx83FuNuYk5r2PEHiQ
编辑:郑程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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