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研究通过考察日常生活中的数字做家实践,来探究人、空间,以及以智能家居为代表的无所不在的数字媒介技术之间的纠缠。于空间而言,基于物联网的智能家居技术重新配置家的空间,改变了家的可见和可及方式。人们对家的感知、情感也随智能家居的介入而发生变化。此外,智能家居也能帮助人们确定自己对于家庭的责任和价值,并为维系家庭成员之间的情感关系提供新的可能。
智能家居(smart home)概念发端于上世纪80年代,随着大量采用电子技术的家用电器面市,以及通讯技术进入家庭,住宅的电子化与自动化开始出现(童晓渝,房秉毅,张云勇,2010)。受制于成本、技术协议和网络基础设施等因素,智能家居并未在这之后被大规模商用,直到近年物联网、边缘计算和位置性媒介等技术应用的普及(施巍松等,2017),智能家居才真正进入家庭日常生活——家庭内各种电器或电子设备,都可以接入网络,并且具有一定的智能,从而为家庭内的人自动提供各种人性化的服务(彭兰,2016)。然而,当智能家居以提升生活品质之名,渗透至家中的各个角落后,围绕家进行的实践活动也在这些数字智能技术的介入下,面临着诸如家的边界模糊、数字隐私以及家庭权力重组等一系列挑战。人们将如何面对这个由传感器、控制协议和软件界面所共同形构的新空间?“数字做家”便成为人们重新发现家的意义和实践的重要切入口。
一、数字做家
智能家居因其所具有的网络化、交互性、自动化等特征,原来被动的家变得更为主动甚至自动,人们的日常生活因此被重构乃至颠覆。较之以往传统居家生活方式,人们相信媒介技术的力量能够带来更为美好的生活,事实上,智能代表了当代生活各个方面的终极理想状态(Strengers,2013)。
对智能家居进入家庭日常生活的乌托邦式想象(Strengers,2013),也促使很多研究聚焦于其独特的数字技术系统构成(Kumar,2014;Jose & Malekian,2015;Xu et al.,2016;Feng et al.,2017),以及它在家庭医疗健康(Chan et al.,2008)、协助老年人或肢体行动不便者生活(Demiris & Hensel,2008)、协助家务(Chen et al.,2017)和对家的远程管理(Masuda,2005)等方面所带来的可能性。由此,智能家居被视为被人们引入到家中的工具性存在,是对既有家中媒介技术在功能上的拓展与增益。
然而,家(home)意味着房子不仅仅是提供遮风挡雨的庇护所,亦或是装满家具等物件的容器,它还是个人与社会意义根植的地方(Papastergiadis,1998)。因此,家是既具体(有明确的物理边界与物质性存在)又抽象(家庭中的各种关系与个体实践)的双重空间,是饱含意义、情感、经历和社会关系,以及人类生活的中心(Blunt & Varley,2004)。Blunt和Dowling(2006)就认为,家是需要通过日常生活进行维护的,这个过程称为“做家”(home-making)。在由人们之间亲密关系和具体生活场所构成的家中,做家意味着个体利用自身的家庭文化知识,在家庭生活中进行自我定位,生产情境化的家庭形态的持续实践的过程(张少春,2014;章立明,2021)。因此,做家便是在人与地方之间创造家的情感联系,即人要使自己感觉在家(feel at home)的状态。
而当媒介技术进入家庭后,传统的家庭文化与成员之间的关系受到极大挑战(Lally,2002;Morley,1986;Morley & Silverstone, 1990;Silverstone & Hirsch,1992;Spigel,2001)。关于家中生活关系性、动态性的社会技术和社会物质研究也表明,人、技术、实践和空间通过纠缠和编排,建构了“家”这个情感凝聚和意义沉淀的特殊地方。在对诸如智能玩具(Brito et al.,2018)、智能手机(De Reuver et al.,2016)和移动媒体(Hartmann,2013)等智能设备和应用如何参与到日常生活实践的考察都表明,讨论家中的日常生活如何受到媒介的改变时,仅仅观察技术是如何被带到家中并嵌入到房子中是不够的,因为这些人工制品正在重组家庭中的互动、社会秩序和关系(Urquhart et al.,2019)。
智能家居像电视等媒介一样,形塑、建构了家庭权力与文化,尤其是智能家居对家的边界的重新定义,影响到家庭内部的权力结构变化,进而产生一种基于数字做家的家庭日常。这其中包括女性主义视角下数字家务中的性别角色建构(Rode & Poole,2018)、智能家居对性别数字鸿沟的加剧(Richardson,2009)、智能家居技术的使用塑造家庭体验并在家庭内部建立权力结构(Ehrenberg & Keinonen,2021),以及智能家居如何干预了家的领土和边界(Humphry & Chesher,2021)等。正如Strengers(2018)所述,智能家居的技术属性,包括研究、升级、更新、维护和集成智能家居技术等新型家庭劳动大都由男性完成,这可能会给家庭中男性带来更多的工作,进一步加剧了“数字”和“传统”家庭管家之间的性别分歧。
Pink和Leder Mackley(2013)提出的“环境/地方-实践/移动-感知/感官具身体验”的三维框架,尝试去回应,在家中媒介饱和的情况下人们对家的感知,以及人们如何通过日常使用媒介让自己感觉在家、进行家的地方制造。智能家居不再仅仅是由单个设备所构成的集成技术系统,经历着技术的生命周期——即媒介技术进入家中,最后从家中被淘汰的过程;而是作为一种媒介实践,被嵌入人们的数字做家实践中,以及人们如何在这个新的、由技术协议、交互界面以及硬件所构成的新的家的空间,完成日常生活中的情感和家的意义构建。本文将从空间配置、人的感知和家庭内部关系这三个角度入手,分别去探究:人们如何进行技术和空间的挪用,从而将智能家居整合到家的日常生活中,并重新构建家的空间性?人们如何基于自己的情感和感官体验,使用智能家居创造“在家”的感觉?人们如何通过与他人(主要是家庭成员)协商、传达、共享家的意义,将对家的个人情感转换成共享情感?
本文将选取市场主流的智能家居品牌和产品,包括小米米家、Aqara绿米、海尔智家等,考察它们所使用的网络协议、生态系统架构、安装和操作方式、产品发布会和广告宣传片等。同时,研究将分析社交媒体平台以及智能家居应用软件中对智能家居使用的讨论和分享,如智能家居产品分享、相关安装和设置知识分享,以及打造的智能家庭分享等。此外,研究访谈了12位智能家居用户(见表1),他们多居住在一线城市,对智能家居有一定的使用经验。事实上,智能家居的目标用户多定位为城市的中青年群体(韦向洁,2021)。因此,本研究试图通过对这些受访者经验的描述,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智能家居的主要使用场景——城市中产家庭,当新的智能技术被引入家中后,人们的做家实践是如何展开的。
二、家的拓扑与空间的自动化
智能家居的各类产品通过物联网技术相互连接,而不再与传统的家居或家电一样保持彼此独立。Brause和Blank(2020)认为,相互连接的设备所蕴含的潜力,尤其是对家的空间产生决定性影响。物联网的核心概念是通过独立完整的地址分配机制连接我们周围各种各样的事物,例如标签、传感器以及智能家电等,使网络中的各个节点能够互相通信,最后达到被人们感知、控制的目的(Atzori et al.,2010)。网络通信协议处在整个智能家居系统的核心位置,影响着设备之间的连接与家庭空间的配置方式。
目前主流的智能家居通信协议多以无线为主,包括Wi-Fi、Bluetooth蓝牙、Bluetooth Mesh和ZigBee,此外还有苹果的HomeKit、华为的HiLink、Matter协议等。较之有线通信协议,无线网络组网方式具有构建复杂度小和网络拓扑结构灵活等优点,但智能家居设备需要在同一个通信协议之下才能通畅互联。以Wi-Fi为例,智能家居设备需首先接入家中的Wi-Fi路由,当在家中通过手机等终端操控一个智能家居系统时,连入同一Wi-Fi的终端会将信号发送给路由器,路由器再把信号传输给智能家居设备的服务器,然后服务器再与设备进行通信,设备收到信号后执行相应的指令(见图1)。在Wi-Fi协议下,设备只接受来自服务器的指令,一旦家中网络或远程服务器出现问题,设备便不能正常运行。一个典型的案例便是2022年6月发生的小米服务器崩溃事件,有受访者表示因此弃用Wi-Fi协议:
小米那边服务器挂了,导致所有米家设备失灵,感受到了没有智能的不便利,然后连夜买了可以离线使用的网关。(J)
因Wi-Fi协议在网络连接稳定性上的缺陷,大多数厂商都转向Bluetooth Mesh或ZigBee协议。一旦有新设备连接到Mesh网络中,其余设备就会与之进行组网,终端控制设备只要连接其中任意一端,就可控制所有设备。因家用路由器通常不具备蓝牙功能,所以仍需要专门的蓝牙设备——即受访者J所提到的网关——用来连接家中的蓝牙Mesh智能家居设备,再将网关插上网线,这样便可使用网络来控制这些设备了(见图2)。ZigBee与之类似,功率更低但造价更昂贵。这种协议的优势在于绕过了设备服务器,设备的管理能在一个局域网内进行,无需与厂商进行数据交换。
但无论Wi-Fi还是网关,两者的连接同样有距离和数量限制,一旦接入同一个Wi-Fi或网关的设备数量过多,网络就会产生拥挤。同时,当家的面积过大时,单个Wi-Fi或网关便无法满足覆盖全屋智能设备的需求,因此就需要布置分布式网络,即在家中设置安放多个路由器或网关以确保每个设备都能顺畅连接。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人们需要重新考虑各种路由器或者网关的数量,以及在家中摆放的位置,以达到各个智能家居设备网络流量的平衡:
(智能家居设备的安装)在最开始时就考虑好了,(无线协议)并不需要改变家里面的布局,会让原来的东西更加好用,也不用布线。(J)
随着无线网络的普及,技术物摆放地点的限制正在减少(Baillie & Benyon,2008),智能家居设备的摆放也更为自由。在物理位置上获得自由后,智能家居技术也便拥有对家的空间使用的自由。这种使用超越实体空间限制,通过网络协议传输的信号在家内外四处穿行,给家带来全新的空间性和人们“做家”的全新体验。空间的自动化,便是这种新体验中最突出的特征。智能家居的自动化很大程度上依赖着传感设备。无处不在的传感器和监测器需要实时监测家中的环境,并将监测结果量化为数据,分享给其它智能家居设备,从而完成整个自动化过程。
然而,家的数据化并不仅仅指数据在不同设备之间的共享,还意味着家的空间对于住户来说更为可见。构成智能家居系统的智能湿温度计、气体传感器和智能电表等设备实时收集家中的环境数据,并传输到终端设备上,原本不可见的湿度、温度和气体浓度等都变得可见。而监控摄像头则能穿透被物理结构遮蔽起来的家,使对其的远程观看成为可能。
人们甚至可以依靠智能家居的中控系统,将家中各智能设备所产生的数据进行集成,并通过与家的平面图相结合的方式,以全知的上帝视角,创造出一副基于数据的家的全景图。Speake(2017)曾对城市的全景图做出如此评论:全景图成为商业和政治策略的目标,因为商业和政治利益集中精力在一个地方创造视觉区分、文化和象征联想,这种全景图与凝视、想象和象征密切相关。只不过现在这种全景图从房地产商和建筑师的手里下放到人们手中,从而赋予人们重新审视、想象自己的家的能力。
此外,智能家居不仅使家对于住户变得透明,家之于外界也变得更为透明。智能家居的技术网络存在于更大的社会网络之中,它们收集的数据通过网络通讯协议跨越家的边界,从智能电视、智能手机、监控摄像头,到社会互动和护理,智能家居系统都需要与服务提供商交换用户的个人信息,而这些对于个人信息的让渡必然会触及用户的隐私问题:
电子猫眼的视频记录会上传到云端。很多设备并不敢用,比如对着家里拍的摄像头。如果我以后要装的话应该会买普通的监控摄像头,数据存本地的服务器里,不会买带云功能的摄像头。(D)
家在象征性和物质上都是自我的延伸(Marcus,2006),它作为一个私人场所需远离他人的凝视(Steierhoffer & McGuirk,2018),因此任何侵犯家的感觉都会产生不安,甚至是本体论危机(吉登斯,1991/2016)。随着智能家居构成家的空间本身,家也变得“多孔”,许多潜在的眼睛与耳朵正透过这些孔洞窥探。智能家居在给予住户可见性的同时,也将这种可见性给予了他者。与此同时,这个过程也被一系列的硬件配置与软件界面折叠起来,变得更为隐秘,从而成为另一种不可见。家的四壁被凿穿了,以往是由于各种管道和线的介入,而现在则是因为数据的渗透与外溢。智能家居使家成为一个“他者”,一个不再只属于个体的、神秘的、独立的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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