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幕与规训：网络直播中的性别凝视——基于斗鱼大数据的分析

摘要

近年来，随着男主播的热度不断攀升，以女性为主要建构对象的传统凝视理论已难以解释网络直播的新动向。本文通过对斗鱼主播弹幕大数据的分析，提出凝视的新范式。研究发现，“男性凝视”在弹幕构建的“环形监狱”中发生了变化，作为“监视者”的观众通过“他者”身份的界定、资本的支持来规训主播，同时主播积极地接受这种规训。观众对主播的身体关注呈现符号化、分割化的特点，窥视和占有的性别边界开始模糊，男女二元对立的桎梏逐渐瓦解，“男色消费”兴起。

作者简介

徐敬宏，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张如坤，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

郭婧玉，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巩见坤（通讯作者），马来亚大学媒体与传播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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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引言

梅洛·庞蒂最早为“凝视”一词提供了理论基础，他认为在主体的凝视之外，存在普遍的“他者”在别的地方进行注视（庞蒂，1964/2008：20）。劳拉·穆尔维也在《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一文中提出了镜头代表凝视的目光的观点（Mulvey，1989：14-26）。后来，“凝视”这一概念被拉康引入哲学研究，构建起自我镜像与自我认同的关联。拉康提出，“我们就是那在世界的镜像中被观看的存在。”（拉康，鲍德里亚，1973/2005：17）

互联网时代，凝视的物质载体发生了变化，社交媒体和网络直播为草根阶级提供了表演和观看的平台，为凝视提供了更方便的情境。直播的火爆带来了主播数量的增长，同时也培育了一大批粉丝群体。通过直播平台，主播进行各种表演活动，包括打游戏、吃播、跳舞等，并获得打赏；观众则在观看的同时，通过弹幕与主播进行交流互动，从中获得快感。

一直以来，女主播是网络直播的主力军，也是被观看的对象。观众通过发送弹幕的形式与主播进行观点和情感交流，弹幕不仅是连接二者的桥梁，也是观众规训主播言行的重要工具。这与传统的凝视理论相一致，即女性往往被建构为相对于男性的“他者”，成为父权制度中被规训、被观赏的对象。然而近年来，男主播的数量不断增长，男主播也逐渐成为了被观看的对象。在技术创新和观众审美变化的双重背景下，传统的凝视理论已经难以解释观众关注点的新转向。

遗憾的是，目前关于凝视理论的研究以女性视角为主导，关于男性被“凝视”的探讨非常少，而且多集中在传统媒体上。本文提出两个研究问题：（1）相比于女主播，观众如何凝视男主播？（2）在弹幕建构的网络直播环境中，凝视理论有什么新变化？

本文通过对斗鱼主播的弹幕数据进行主题和情感分析，提炼观众对主播的关注点和情感态度的变化，结合凝视理论提出网络直播环境下主播被凝视的范式模型。本研究不仅能揭示互联网背景下凝视理论的新变化，同时为网络直播平台和主播了解观众的关注点、态度倾向，优化直播视频推荐方式提供参考，为国家有关部门有效地进行互联网治理提供新思路。

二

文献综述

（一）网络直播中的互动关系研究

在网络直播中的互动关系上，国外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对性别角色、平台的虚拟交易互动模式、在视频游戏生态系统中的作用以及对政治、宗教其影响的讨论上。这些研究以女主播为主要对象，关注女性角色在游戏直播中的新表现形式，网络直播中的性别化本质、性别操演（gender performativity）在互联网环境中的嬗变（Zhang & Hjorth，2017）。有学者指出，直播弹幕作为网民凝视的一种表现形式，不仅体现了对女性身体凝视的歧视性话语，以及女性的身体在直播中是如何被感知的（Ruberg et al.，2019），而且体现了游戏中的文化逻辑，催生了新的付费劳动形式（Guarriello，2019）。

国内的研究主要关注直播中参与者的身份建构与互动关系。有学者指出，直播是青年女性亚文化实践对当前男性主导的媒介环境的一种颠覆与抵抗，她们借此释放被压抑的声音与被遮蔽的面容，勇敢展示多元自我，这一媒介行为本身可以构成多元文化形态（王婷，刘乾阳，2019）。观看者与主播构成一种实时互动、共生的关系，他们在变动不居的影像世界中转换身份、扮演角色、改变立场和释放欲望（陈伟军，2019）。但也有学者认为，不论是秀场才艺、游戏操作，还是主播的口头禅、生活场景中的逸事，都会成为粉丝之间的“交易货币”，虽然网络直播强化了传受关系，使二者趋于共生，但也加剧了负面信息效应溢出，带来网络暴力冲击（袁奂青，2019）。

（二）关于视频弹幕的研究

国外有关弹幕的研究相对较少，现有的研究主要针对弹幕内容或者用户。内容研究侧重对于情感特征的描述、视频本身与弹幕行为之间的关系。一般从文本内容出发，分析弹幕的情感色彩、文化特征，结合视频播放、点赞、转发等热度属性，描述相关发展趋势，探讨如何通过技术手段提升弹幕的性能。其中，信息科学领域的研究最多，且多数来自日本学者，例如对比弹幕表情和文字对视频播放的影响、通过“社交注释”帮助用户评价视频的优劣、利用分词和特征提取等技术对弹幕进行情感分析。用户研究则着重用户使用弹幕功能的驱动因素，探究用户使用或关闭弹幕功能的影响因素、心理需求及动机等。例如，通过焦点小组访谈法，研究用户使用弹幕视频网站的原因（自我娱乐、被陪伴需求、归属感以及寻求信息），或者从社会文化角度探究用户的虚拟社群互动机制对集体意愿、贡献行为的影响（Chen，Gao & Rau，2015）。

国内关于弹幕的研究起初是对弹幕的含义、特征和发展趋势的介绍（陈响园，陈妤菁，王晓奕，2017）。这些思辨研究除了对弹幕的概念意义作出探讨外，多探究弹幕的亚文化特征。有学者指出，弹幕不仅是一种技术，同时也是一种文化现象，是处于父权权力之外的青年亚文化的体现（朱雪燕，2018）；弹幕社交和打赏行为则是新部落虚拟人际关系的主要建构方式（张宁，苏幼真，2017）。

值得注意的是，微博等社交媒体、B站等视频弹幕网站与斗鱼和虎牙这一类网络直播平台有所差异。网络直播平台更加突出弹幕实时交互的特征，传播者可以根据受众的反馈及时应对，调整传播策略。目前，运用机器学习的方法来分析网络直播弹幕的研究比较少，但随着网络爬虫和大数据挖掘技术的进步，对海量的网络直播的弹幕进行实时爬取，并进行主题和情感分析成为可能。

三

研究设计

（一）抽样与数据收集

本文选取斗鱼为研究平台。斗鱼是一家弹幕式直播分享网站，斗鱼主播的人气较高，粉丝活跃数量多，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也有利于爬取大量弹幕进行分析。选定“颜值”分区的“主播粉丝榜”作为抽样框的理由是：一，该区更契合“凝视”理论下观众对被凝视者身体展演的规训；二，相较于“网游竞技”“科技教育”等专业指向性较强的分区，“颜值”区的干扰因素较少；三，在斗鱼的排行榜中，“主播粉丝榜”最能凸显出主播与观众的互动关系。

在数据获取上，“主播粉丝榜”周榜（排名日期：2020年12月14日至20日）排名前10的主播共有4位男性和6位女性，由于10位主播仅有7位在同一时间段内进行直播，因此根据实际开播情况，最终选取7位主播（3男4女）的弹幕数据为研究对象。弹幕爬取时间为2020年12月21日至2020年12月27日，约6万条。

（二）数据分析方法

LDA模型能实现对文本内容主题的准确挖掘。它假定存在K个潜在的主题向量，并将文档建模为m个条件独立单词的集合，同时为文档提供一个混合的主题向量（Wang，2017）。本文首先将爬取到的样本在编辑器中对进行分词的工作，使用jieba中文分词工具包和3个停用词词库（哈工大、川大、百度）对分词进行剔除；然后，使用LDA对预处理过的数据提取指定个数的主题词，生成最终结果。

情感分析旨在对带有情感倾向的文本进行自动甄别，计算每一条文本数据的情感强度，通过统计情感值的分布和变化趋势，观测情绪变化（李勇等，2019）。依据弹幕单元的文本粒度，本研究采用基于情感词典的方法进行分类。第一，建立情感词典，识别爬取到的弹幕中的情感词，利用情感搭配来判断主观性强的文本；第二，对主观弹幕句进行分类，计算每一条弹幕的情感值；第三，根据分类和量化结果进行可视化（郑飏飏，徐健，肖卓，2015）。

四

男女主播弹幕文本的LDA分析

（一）数据分析结果

使用机器提取主题词，经过调试，当潜在分类主题总数为5时，语义提取效果最好。依据主题词提取结果，设定了6个一级分类主题：（1）“身体符号关注”，即弹幕体现的对主播身体的关注与消费，也包括性暗示；（2）“他者身份界定”，即观众以自身为基准，为主播设定某种身份，使主播成为其依附者；（3）“积极情感表达”，即观众对主播的赞赏性评价；（4）“能力才艺欣赏”，即观众通过弹幕表达对主播能力、才艺的欣赏；（5）“规训被监视者”，即观众通过弹幕对主播的要求或命令，使主播据此作出某种行为；（6）“性欲望表达”，即弹幕中带有性意识的语言，突出表现为直接的性意识表达。最后，对每一条弹幕的概率值加总求平均，计算出每个分类主题下男女主播的概率值。

（二）凝视理论视角下的弹幕主题解读

1. 身体符号的割裂与固化的女性审美

由表1可知，与“身体符号关注”相关的弹幕在所有分类主题中占比最高，这与“颜值”分区强调外貌特征相一致。男女主播弹幕的概率值分别为0.3354、0.3847，观众对女主播的外貌关注略高于男主播。

二者的弹幕有一个共同点：弹幕对主播身体的割裂与符号化。观众不仅关注主播的外貌长相，更是将身体部位符号化，如将“长腿”“大胸”和“小嘴”作为欣赏的对象。人的主体性被割裂的身体符号所替代，主播的身体成为了迎合观众的工具，弹幕作为催化剂加剧了身体的符号化进程。不论男女，主播都在迎合观众对身体的关注，强化这种符号意识。以往研究发现，相对于女性，弹幕对男性形象的消费行为少得多（郑飏飏等，2015）。但本研究发现，当今对男主播也存在对身体的割裂、符号化现象，观众同样关注男主播的“腿”“胸”等，男性身体也开始成为展示品。

二者的弹幕也有不同点，即对女主播外貌的规训。女主播的部分主题词与化妆相关，如“化妆”“美颜”“敢素颜”，而男主播的弹幕并不存在。结合直播间中的语境，这类话语可能是观众对女主播身体符号的质疑与规训。弹幕对女主播开启“美颜”的质疑存在悖论，一边希望看到女主播“肤白貌美大长腿”，一边又提出“是否敢素颜”“关掉美颜”的要求。这种对女性审美的固化形成了千篇一律的美感——女主播的脸一定是小的、白的、尖的，眼睛一定是大的，妆容一定要非常精致。女主播为了迎合观众而维护这样的价值观，即便天生丽质，直播中也必须开启美颜以使自己更加完美。这种审美模式通过观众的规训不断固化。

2. 主播身份的“他者化”

由表1可知，与“他者身份界定”相关的弹幕在所有分类主题中占比第二，男女主播的弹幕的概率值分别为0.2320、0.2535，二者相差无几。

在这一主题下，二者的弹幕具有共性：将主播冠以附属感的称呼。在观众的潜意识中，男女主播都成为了相对于自身的“他者”。观众对女主播的称呼多为“小仙妹”“小姐姐”“媳妇”“老婆”等，对男主播的称呼多为“男神”“哥哥”“老公”等。

网络直播中体现的“他者身份界定”与传统凝视理论中的“他者”不同。一方面，在传统“他者”概念中，相对于作为主体的男性，作为客体的女性是“他者”，而不是独立完整的个体——“人”。女性的“他者”身份往往带有从属意味，因为“他者”身份是主体强加给客体的。然而在直播中，观众对男女主播的“他者”身份界定并不存在性别差异，他们都被观众塑造成为了客体的“他者”化角色。另一方面，依据传统女性主义者的观点，女性需要对主体身份进行不断的抗争，解放自我，追求自由。但是，在直播中，男女主播都乐于接受观众所给予的“他者”身份，迎合观众的“男神”“老公”“媳妇”的亲昵称呼，不仅没有反抗，而且从这种身份中获得被观众宠幸的幸福感。观众通过资本进一步强化主播的顺从，并获得主体地位和优越感，虽然主播貌似是直播的焦点，但本质上仍是以观众的主体地位为中心。

3. 积极情感的直接表达

在网络直播的语境中，作为说话人的主播通过言语或者非言语的方式向观众传递信息；作为听话人的观众通过发送弹幕对主播进行回应。本文的“积极情感表达”是观众对主播表演直接的、正面的表达，属于合意弹幕；相应地，“消极情感表达”则属于不合意弹幕。本文选取合意弹幕，进一步分析。

由表1可知，与“积极情感表达”相关的合意弹幕在所有分类主题中占比第三，男女主播弹幕的概率值分别为0.2139、0.2098，男性略高于女性。这说明直接对男主播表达积极情感的弹幕在全部弹幕中所占比重高于女主播。

但是，合意弹幕占比高并不一定代表观众对男主播的积极情感多于女主播，只能说明向男主播表达积极情感的弹幕数量多于女主播。

4. 对男性的才艺能力欣赏偏向

在“颜值”分区中，主播在贩卖颜值的同时，往往通过唱歌或表演吸引观众注意力。值得注意的是，如表1所示，模型中仅有男主播出现了与“能力才艺欣赏”相关的分类主题（概率值=0.1824）而女主播相应的弹幕偏少，未能形成单独的一类。

“能力才艺欣赏”这一主题表明，观众对主播的能力欣赏具有偏向性。结合上文“身体符号关注”这一主题可知，观众对女主播的外貌特征关注强于男主播，这说明男主播在得到观众对其才艺能力认可的同时，女主播的身体仍然是被观看的主要对象。从对直播间的实际观察看，虽然女主播也在直播中表演唱歌，并且演技不亚于男主播，但根据弹幕分析结果，女主播的才艺能力高低并不是观众的首要关注点，观众的兴趣仍较多集中于主播的外貌评价，这也是女性主义一直以来所批判的“男性观看”。观众对女性才能的忽略和身体的特殊关注说明对女性形象的消费仍是弹幕中的主流文化形态。

依据女性主义理论，在父权制社会中，男性被赋予了绝对的权威地位，男性的活动一般被认为更重要。认同男性的能力、限制女性的创造力是中国旧社会文化建构过程中的突出特征，这种思想潜移默化形成社会共识。在网络直播中，观众对男主播而非女主播才艺能力的重视体现了父权制社会中对男性能力的认同，这种能力欣赏的偏向性在观众发送的弹幕中得到印证。

5. 资本力量对主播行为的规训

本文将观众对主播的权力看作一种资本力量的规训，进一步把“规训被监视者”定义为在弹幕中观众通过议价行为与主播协商，或者主播主动要求观众为其消费。如表1所示，模型仅对女主播的弹幕生成了这一主题（概率值=0.0985），而男主播没有。

传统凝视理论中的监视者是父权制社会中的男性。在女性主义背景下，“凝视”具有性别意识，“凝视”的目光一般来自男性，女性往往是被观看的对象，是男性欲望的对象和视觉快感的来源。本研究中也只有女主播下生成了“规训被监视者”分类主题，这是否可以说明只有女主播才受消费主义的规训，而男主播具有抵抗力呢？

其实不然，网络直播中的监视者是手握资本的观众，网络直播是资本规训的工具，主播是资本规训的对象，本质上并无性别差异。在消费社会中，“无物不可以消费”，主播职业的存在是为了获利，资本仍是网络直播中的首要控制者，对主播起到规训作用，男主播也不例外。男主播没有生成“规训被监视者”这一主题可能是观众的性别结构造成的：男主播的观众更多是女性，女主播的观众更多是男性。女性的话语表达体系往往较为含蓄，而男性更为直接。此外，也可能是无监督机器学习模型下“规训被监视者”的主题词相对狭义，仅收录“刷火箭”“出价”“花钱”等与消费相关的词，实际上，规训行为贯穿于整个网络直播过程，不仅仅是表面的“议价”。观众对主播的规训本质上是消费主义的规训，资本控制了主播作出观众认可的表演行为。

6.“男色消费”力量的崛起

如表1所示，与“性欲望表达”相关的弹幕在所有主题中占比最低，男女主播弹幕的概率值分别为0.0345、0.0535，女主播明显高于男主播。

从女性主义角度来看，性是女性服从男性的行为。女性主义一直以来批判男性对女性的性欲望和性压迫，倡导女性通过自我意识的觉醒与抵抗来获得性解放。女主播占据了“颜值”分区的主体，并且在本研究中，对女主播直接表达性欲望的主题词概率值要高于男性，这从侧面印证了父权体制下的网络直播也是男性主导话语权。

有趣的是，虽然在直播中，观众对女主播的性欲望表达占据主流，但观众也流露了对“男色消费”的欲望。直播间的情况表明，男主播的观众男女参半，但对进行性欲望表达的弹幕以女观众为主。对男色的消费与渴望不仅表现在网络直播中，各种影视艺术中对于“小鲜肉”的追捧也有所表征，这说明女性观众的性意识逐渐觉醒，女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