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勇对话王小杨｜以评论之方法，拓展评论之边界

刘海明

2025年，我参加了湖南红网红辣椒评论年度佳作评选的颁奖典礼。这项评论大赛，始于2005年，正好20年。我作为评委，始于2015年，正好10年。同一年，全国大学生“评论之星”选拔赛正式启动。除了担任评委，近两年我也参与了一些红网的其他活动，近距离了解其运作过程。本期政邦茶座邀请到老朋友、红辣椒评论

的“操盘手”王小杨，一起聊聊评论。

高明勇：说起来

，

咱们也有不少相似之处，都长期从事评论写作，评论编辑，都对评论研究有兴趣，对评论教育有热情，都策划组织了多年评论评选活动。我自2015年开始受邀担任你们策划组织的红辣椒评论评委，到今年正好十年。我记得当时对是否担任评委有些犹豫，原因之一是自己的侧重点是专业评论，而红辣椒评论的侧重点是草根评论，担心这种认知取向会影响评选。马少华老师在参加红网时评研讨会时的发言中，把评论的“专业性”分解为“认识的专业性”与“表达的专业性”，显然，评论写作的专业性和参与性，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议题。作为红辣椒评论的“操盘手”之一，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王小杨：我的理解是，专业评论与草根评论并非相互割裂，而是辩证统一、可相互赋能的关系。得益于以前分管评论的杨国炜老总以及其他评论同事一直以来的努力所奠定的基础，红辣椒评论已然成为了“声音的广场”。当然，所谓的“专业性”与“草根性”，可能在于交流对话场景，也在于评论作者背景上的不同。无论分析视角，还是表达方式，这些可能是次要的问题，是否专业可能更多是要从时代背景或话语生态中去理解。也就是，专业评论与草根评论是相互依存的，有时也是相互转化的。在红辣椒评论上发表作品的作者，以后也可以成为非常专业的精英评论员。

从评论的专业性来看，我比较认同马少华老师将评论的“专业性”分解为“认识的专业性”与“表达的专业性”的观点。我更认为，评论的专业性无非体现于判断的专业性、观点的专业性、论证的专业性，以及表达的专业性等这些方面。我们谈评论的专业性，实质是在思考如何让评论作为一种方法，促进对话交流的达成，是效率的专业性，也是思想的专业性。

高明勇：思想的专业性？

王小杨：换句话说，这本质是“价值与内容的合格度”，而非“身份与标签的专属权”。所谓“专业评论”不应被简单符号化为专家教授、知名评论员的专属产物，这些专业评论往往可能会因脱离现实、陷入抽象思辨，而丧失真正的专业性；而草根网民的评论，也完全可能凭借深刻的观察、扎实的逻辑和贴近现实的洞察，而具备专业的对话价值。就像毛泽东写的评论，既有着关乎社会变革、思想引领的政治站位和理论深度，符合专业性的核心要求，又用底层群众易懂的话语和熟悉的素材表达观点，让专业认知触达大众。再如，在红辣椒评论平台上，普通网民、高校学生的作品，往往能精准捕捉社会痛点，从写作角度看可以达到一定的专业性，如今国内许多知名的评论员以前都一直是红辣椒评论作者，参加过一年一度的红辣椒评论佳作评选。

因而，就时事领域而言，判断评论是否专业，关键看其是否具备清晰的问题意识、严谨的论证逻辑、正向的价值导向，而非发言者的身份、职业或学术背景。

高明勇：担任这么多年的评委，一个体会是红网的评论作者来源上更多元一些。

王小杨：从参与性来看，草根评论的广泛参与是评论生态的重要活力来源。红辣椒评论自2001年创办以来，始终以“给网民提供表达平台、搭建民意声音广场”为初衷，互联网兴起之初，BBS中的草根网民通过这个平台自由交流观点，形成了独特的评论潮流。这种广泛参与不仅让评论议题更贴近现实生活，覆盖更多元的社会视角，也让专业评论获得了更丰富的现实素材和群众基础。而专业评论的参与，并非是对草根评论的否定，而是通过专业视角的引导、深度的分析论证，提升评论生态的整体质量，二者形成互补。

更进一步说，草根评论的广泛参与为专业性提供了“源头活水”，让专业评论不脱离现实、不陷入空谈；而专业性的引导则能让草根评论的表达更具逻辑、更有深度，避免情绪化、碎片化的表达，让大众的声音更有力量。优秀的评论生态不是专业与草根对立，而是专业引领与大众参与共生。

高明勇：我看您也在研究一些近现代政论家的写作，王韬、梁启超、毛泽东、邹韬奋等，为什么关注他们的评论写作？

王小杨：首先，关注这些评论家的核心原因，我可以总结为以下“三寻”：

一是为评论写作寻找“可复制的成长路径”。评论作为一种思想表达的艺术，其写作技巧、逻辑建构与文风形成并非空中楼阁。梁启超早年以草根式发言开启民智，后期深耕财政、法律等专业领域，其文风从激昂澎湃到沉稳精深的转变，展现出评论写作“从泛到专”的成长逻辑；邹韬奋坚持每周一篇《小言论》，以“短平快”的风格针砭时弊，为写几百字短文查阅数十万字材料，这种“以精驭简”的磨砺精神与写作激情，我认为是当下碎片化时代评论写作最需要的品质。模仿、学习这些大家，本质上是学习他们观察问题的视角、分析问题的逻辑、表达观点的艺术，让评论写作有迹可循。

二是为评论精神寻找“可传承的价值内核”。近现代政论家的评论写作，始终与时代命运、国家发展同频共振，这种“文章报国”的情怀是评论精神的核心。王韬创办的《循环日报》，成为中国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政论报刊，其“变法自强”的主张提出，远早于康梁，他以接地气的观察为国家出路呐喊；毛泽东的评论既有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深度，又“踏着人生社会的实际说话”，扎根于农民、工人等基层群众的现实生活之中去研究事理，用“粮食够不够吃”“日子好不好过”的亲民话语，传递改造社会的宏大理想，实现政治站位与大众表达的统一；邹韬奋即便住院，也坚持亲力亲为撰写评论，拒绝代笔，这种“以评论为使命”的坚守，让文字拥有了跨越时代的力量。关注他们，我们能感知到某种巨大的精神动力，并会在实践里自发地传承下去。从这一点看，重新审视或回归到评论写作的价值，回到当前的现实上来，那么该不该用AI，如何使用AI，或许不再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

三是为当下评论寻找“可借鉴的现实启示”。当今是一个后真相的时代，也是一个正在颠覆一个时代的数智时代，评论写作正面临着深刻的“系统性变革”，甚至评论的价值也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而王韬、梁启超等这些近现代政论家的写作，恰恰提供了理性表达与思想深度的范本。梁启超通过报刊与保王派论战，以清晰的逻辑、饱满的情感引导舆论，展现了评论凝聚共识、推动变革的力量；邹韬奋的短评聚焦民生小事，却能以小见大，折射社会本质，这种直击现实痛点的写作方法，正是当下评论摆脱抽象思辨、“从天国到人间”的关键。我以为这些人的作品不仅是历史文献，更是解决当下评论困境的思想钥匙。

高明勇：有具体的遴选标准吗？

王小杨：关乎具体的遴选标准，我可概括为“三有”：

有“照见时代”的经典作品。所选政论家必须有标志性、范式意义的代表作，作品不仅在当时产生深远影响，更能为后世评论写作提供可借鉴的文体范式。王韬的政论开创了“报刊政论”的先河，尤其想在政治上有所抱负的知识分子，利用媒体发声、表达观点提供了一个全新的阵地；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以激昂的文风、鲜明的观点，成为“思想启蒙型评论”的典范；毛泽东的《实践论》《矛盾论》等，将哲学思想与中国革命实践结合，形成“理论联系实际”的评论范式；邹韬奋的《小言论》则确立了“短评快评”的写作范式，证明短小篇幅也能承载深刻思想。于是，这些作品不仅作为时代的见证，更是评论文体演进的里程碑。

有“激荡人心”的精神情怀。优秀的政论家不仅要有文才，更要有风骨与情怀。王韬流亡香港、周游列国，始终以“观察家”的视角审视社会，变法主张源于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忧虑；邹韬奋一生坚守“为大众说话”的初心，即便身处困境，也从未放弃评论写作的使命，这种“以笔为剑，为民请命”的情怀令人敬仰；张季鸾因家道中落受恩人资助，从报个人之恩到报国家之恩，将感恩之心融入评论写作，使得他的文字兼具德行与能量；还有徐铸成一直秉持着的爱国主义思想，与张季鸾稍带一些封建性的资产阶级文人不同，徐铸成一生都在用笔表达自己的爱国情怀。这些情怀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融入文字的担当，是评论能够跨越时空、打动人心的核心。

有“可资镜鉴”的人生阅历。丰富的人生阅历是思想的土壤，所选政论家的经历往往与时代变迁紧密交织，这为他们的评论写作提供了深厚的现实基础。王韬从仕途失意到流亡海外，多元的经历让他既能洞察中国社会的沉疴，又能借鉴西方的先进经验，其评论兼具本土视野与世界眼光；梁启超从维新派到后期的思想转变，一生都在为国家出路探索，这种“不断反思、不断迭代”的经历，让他的评论始终充满思想活力；毛泽东深入农村游学，扎根基层，了解农民、工人的真实诉求，其评论的“草根表达”正是源于对现实生活的深刻体察。这些经历让评论不脱离实际，不陷入空谈，方得成为有血有肉、有理有据的思想载体。

从李斯的《谏逐客书》到王韬的报刊政论，梁启超的思想启蒙到毛泽东的实践力量，这些近现代政论家的写作，构建、映射、传递了中国评论“文以载道、经世致用”的精神传统。关注他们、研究他们，是我结合时代新问题，从经典里研习出方法论的个人路径，因为我坚定地认为，好的评论写作该是如此：既有历史的厚度，又有现实的温度，更有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

高明勇：您写过一个题目《近代政论名家如何写短评》，为什么想到这个题目？

王小杨：数字时代的信息洪流让注意力成为稀缺资源，人们习惯于碎片式地接收信息，冗长、晦涩的表达极易被过滤。在媒体评论领域，我感知到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共识是，评论写作上，能用一千字能说清的意思，没必要用一万字，短平快的文章更契合碎片化的自媒体时代的传播趋势，且中国新闻奖中越来越多两三百字、几百字的短评获奖，至少也反映了这一种趋向。

而当下评论写作中，不少作者陷入“为长而长”的误区：千字文里充斥重复论述，万字长文堆砌抽象概念，既降低传播效率，也让读者难以捕捉核心观点。

此刻，我们回望近代政论名家，就会发现他们早已经用实践证明短评论的力量。评论是否有深度，是否有影响，是否能提供更多的知识增量，自然不仅仅是以所谓的“长”来认定的。

王韬在《循环日报》上的政论，展现出“短小精悍、直击要害”的特质，打破古代政论“长篇大论、晦涩难懂”的传统；毛泽东早期的评论文章，用农民、工人易懂的短句式表达，几百字就能说清核心议题，既保持思想深度，又实现传播广度。

真正有水平的短评写作是有些难度的，并非字数少就容易写，甚至要懂得一些“留白的艺术”。如邹韬奋为写几百字的“小言论”，要查阅几十万字材料，花费一周时间打磨，坚决要做到“一言中的、一针见血”。

实践证明，“短”可承载“深”，“简”能传递“重”。这种以少胜多的写作智慧，是极为精妙高深的。在信息过载的时代，“高效表达”已成为评论传播的核心诉求，而近代名家的短评写作，可以作为评论高效表达的绝佳范本。

高明勇：一般“报章体”都是千字文居多，从表达效率/效果上看，短评和千字文、长评论，不同的篇幅都有哪些差异？

王小杨：短评、千字文、长评论的差异，应该是在于适配的议题类型、传播场景与表达目标，不同篇幅的评论文章各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

短评的核心优势在于“信息密度与传播效率”。通常300-800字的篇幅，无需铺垫即可直入核心，读者3-5分钟内就能获取完整观点，完美适配社交媒体、新闻客户端弹窗等快节奏传播场景。它的力量在于“一针见血”。如邹韬奋《小言论》中关于“民生无小事”的短评，一句话就能点醒大众对日常权益的关注。

短评也不是评论性文章的缩写，而是抓住某一点议论，不做过多展开。每一个字都需斟酌，这也是为何邹韬奋要为几百字短评花费一周打磨——短评的“短”，是“厚积薄发”的结果，而非“浅尝辄止”的借口。

千字文则是更加平衡了深度与效率这两点。1000字左右的篇幅，既能像短评一样快速切入主题，又能展开2-3个分论点进行中等程度论证。它的价值在于“既有骨架也有血肉”。如梁启超《变法通议》中的部分篇章，千字内既能说清“变法的必要性”，又能简要梳理“变法的路径”，既不冗长，也不浅薄。千字文写作关键的在于“结构把控”，要做到精准平衡“观点鲜明”与“论证充分”，避免陷入“短不精、长不透”的尴尬。若结构松散，千字篇幅会显得冗余；若论证不足，又会沦为“放大版短评”，失去中等篇幅的独特价值。

长评论则更适合深度的掘进。它能多角度、多层次剖析复杂议题，纳入历史纵深、数据支撑、多方观点碰撞，读者需30分钟以上阅读，适配重大社会变革、跨学科议题等场景。如毛泽东《论持久战》，万字长文系统分析抗战形势，从“持久战的三个阶段”到“战争与民众的关系”，构建完整的理论体系；又如马克思《资本论》中的评论性篇章，跨越经济学、哲学等领域，为资本主义本质的解读提供深层逻辑。

正如写好短评不容易，写出有深度、有厚度的长评论也不是一件易事。这需具备强大的逻辑建构能力与材料驾驭能力。若结构松散、内容冗余，就会像部分政治性长文一样，让读者失去耐心。

无论是短评的“一针见血”、千字文的“平衡兼顾”，还是长评论的“深度掘进”，篇幅终究是服务于表达目标的形式而已。近代名家之所以能将不同篇幅的评论写得极具力量，核心在于他们抓住了“评论的本质是观点的有效传递”。只要能精准适配议题与场景，实现观点的有效传递，无论篇幅长短，都是有价值的评论。

正如“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短评可用一句话改变舆论走向，长评论可用一篇文引领时代思潮。评论的力量从不在于字数多少，而在于思想的锐度、逻辑的力度与情感的温度。

高明勇：近来咱们同时担任醴陵城市观察员，都写过不少城市观察评论，您是如何界定这些“城市观察评论”？

王小杨：所谓城市观察评论，应该是以特定城市为核心观察载体，以城市发展的全方位生态为研究维度，融合长期沉浸式体验与多维度分析视角的文体，也应属于论说文的范畴。它并非对城市单一事件的碎片化回应，而是以“城市生命体”为认知前提，聚焦城市的产业迭代、空间变迁、文化传承、治理效能、民生福祉等核心议题，通过自上而下的宏观对标（如将醴陵置于长江经济带、长株潭一体化等区域发展格局中审视）、自下而上的微观洞察（如从醴陵街巷的烟火气、陶瓷工匠的坚守中提炼城市精神）、横向跨界的对比参照（如醴陵与景德镇的陶瓷产业路径差异、与浏阳的红色文旅发展模式对比）等多元观察方法，经过长期沉淀与深度思考后形成的文本。

这种评论要求写作者以“在地者”的身份深入城市肌理，既要用脚步丈量城市的每一寸土地，熟悉其产业布局、历史沿革、人文风情，与城市居民建立情感联结，实现“人与城共生”的认知状态；又要以“旁观者”的理性保持审视距离，穿透城市发展的表象，挖掘其发展背后的深层逻辑、潜在问题与未来可能。它是兼具感性温度与理性深度的评论形态，核心在于通过对城市的“解剖式研究”，为城市高质量发展提供有价值的思考与借鉴。

高明勇：虽然说咱们“观察”了一段时间，期间也有不少交流，还很少正式去探讨城市观察和常规的新闻评论，有哪些差异？

王小杨：至于城市观察评论与常规新闻评论的差异，可以总结为五个方面：

一是选题上，城市观察评论聚焦特定的城市，从纵横交错的网格上找到可以评论的那个“点”，凡是涉及所观察对象的内容都可以作为选题，只要与之相关；常规新闻评论则是具有选题的广泛性。

二是角度上，城市观察评论是观察者视角，有多种观察方法，注重对比和实地体验，如自上而下、自外而内，或自下而上、自内而外，可以是社会学的角度，也可以人类学的角度，诸如此类；常规新闻评论的角度，则主要取决了写作者的见识、阅历，及自身的知识积累。

三是对象上，城市观察评论的关注对象包括当地党政干部、企业家、市民，与这些群体对话；常规新闻评论的受众则更广泛，一般没有特定聚焦的群体。

四是内容价值上，城市观察评论更多是智库性、专家型的评论表达，带有资政建言性质，能为城市发展、政府决策、企业投资等提供参考方向，或总结一地的创新成果；常规新闻评论是普通观点、态度的表达，或是批判揭露，或是表扬赞美。

五是对写作者要求上，城市观察评论要求写作者有更高的政策理解能力、专业知识储备、长期观察积累和实地体验，更注重问题意识，要具有“研究者”的功底；常规新闻评论侧重具备基本的评论方法论和文字表达能力。

正如费孝通先生“乡土中国”的研究范式，城市观察评论本质上是“城市中国”的微观研究样本，它以评论为方法，实现对城市的深度解码与赋能，这与常规新闻评论“就事论事”的评论逻辑有着本质区别，是评论文体中兼具学术深度与实践价值的特殊形态。

高明勇：我知道您这几年在湖南的一些大学讲授评论课，您对授课有怎样的侧重？怎么看待学生们？

王小杨：这些年单位推荐去高校讲新闻评论课，其实也是想借这一机会了解新一代青年的所思所想，也希望从中发掘一些有评论潜力的“苗子”，哪怕三五个也觉得有价值有意义。毕竟，我感觉到新闻评论早已远离了如今的“Z世代”，甚至在新闻评论的理解上已经脱节了，或者他们已经不感兴趣，这或许是因为信息生态早已颠覆式改变。当然，这并不代表评论已经不重要，相反变得更重要了，正是因为评论的价值在新一代青年变得日益模糊，才更有意义去重申基本的常识，找到评论契合时代的新意义新价值，真正为何要写评论的内在动力。

所以，在评论的课堂上，我大概会侧重于三方面：一是新闻评论本身的基本常识，包括价值意义；二是评论写作的基本规范，涉及选题、结构、角度、论证、论据、修辞、表达效率、评论伦理等评论ABC层次的内容，主要结合我在媒体评论工作中遇到的一些具体案例；三是评论经典的基本风格，注重名家案例的分享，如介绍王韬、梁启超等名人评论名家的写作方法、理念和文风，以此启发学生。通过三个方面，尽量系统性梳理新闻评论这门课的基本知识框架。

高明勇：最近咱们一起和这些青年学生交流的“论道训练营”，算是从“传授”转向“指导”。

王小杨：是的，更侧重实践训练，也是想重点培养发掘有潜力的“评论种子”。我会要求学生每周写一篇评论文章，前期逐篇给出修改意见，与学生讨论标题、交流写作思路，甚至进行一对一实战指导，后期会将优秀文章进行发表或者推荐到其他媒体。

但一个现实问题是，许多同学的评论写作都是为了应付作业，百分之一的同学真正爱上写评论也就不错了。我想，这里面的问题不止是教学本身的问题，可能还有时代背景的问题。比如，现在处于一个剧烈的转型期，社会生态、生活方式以及新一代青年的观念价值，都正在重构之中，或者是正处于激烈的碰撞之中。

高明勇：作为从传统中走来的“新闻评论”，是不是也要重构了呢？

王小杨：我想应当是的，问题是新闻评论教学乃至文科教学，都还处于社会转型背景下的调适期，以及重新定位之中。许多人有一些忧虑，文科式微了，因为许多高校都在压缩文科专业。作为一位媒体评论人，我倒以为不必过于忧虑，文科也好，新闻评论也好，存在的价值不是淡化，而是需要重新审视。这对于新闻评论教学是一种挑战，对于同学们而言更需要认识到评论作为方法的价值。

至于如何看待学生们，我想用我在2025年度红网青椒评论启动时的一段话来描述：“青椒评论”的初心，就是为每一位青年去搭建这样一座桥梁、一个平台。诚然，从青涩的文字，到闪光的思想，未必是每个人都能实现的跨越。但“青椒评论”，也从来都不是一个“掐尖”游戏。我们所关注的，不仅是那些一开始就文字出彩、观点成熟的优秀者，也会把目光投向那些从零出发的后进生。因为每一个怀揣热情、渴望表达的声音都值得被倾听，每一个用心写下的句子都有变为思想火花的可能。

毕竟，我也是从学生时期走过来的，我明白那种站在门外，期期艾艾要透过门窗缝隙往外看的年轻的心情。学生时期在红网上发表文章的狂喜，是我难忘的珍贵记忆。我也知道现在有理想的青年，对文章发表的渴望，而实际上对他们而言，这样的机会又是稀缺。事实上，我总跟我的同事说，要格外关注那些持续投稿，但没有被选中过的学生。或许因为发表一篇评论受到了激励，他就会坚定信心写下去，越写越有感觉，有些也因此爱上了写评论。那种被看见、接纳、认可，继而坚持在评论写作的道路上走下去，那是令人欣喜的。

高明勇：最近红网“青椒训练营”第二期也开营了，举办训练营的初衷是什么？

王小杨：当下短视频平台主导的传播生态，让大众陷入“感官沉浸式”的信息消费中。许多高校学生虽具备基础文字能力，却难以独立分析复杂社会问题，更无法形成逻辑自洽的观点。所以，红网“青椒训练营”的核心初衷之一，便是以“评论”为切入点，通过系统的思维训练，帮助学员重建批判性思维，摆脱认知惰性，重新掌握发现、分析、解决问题的能力，避免成为“无思想的传声筒”。

而且长期以来，高校学生尤其是非新闻专业的写作爱好者，面临“投稿无门”“缺乏专业指导”的困境。精英评论作者占据主流媒体平台，初学者的稿件因“经验不足”“人脉匮乏”难以被看见。

所以，训练营的另一重要初衷，便是搭建“高校学员—专业媒体—行业大咖”的对接桥梁。一方面，我们邀请活跃在一线的知名评论员、高校学者担任导师，提供“一对一”的精细化指导，如标题打磨、观点优化、结构调整；另一方面，利用红网及合作媒体资源，将优秀学员评论作品推荐至全国性平台发表，让同学们的声音获得广泛传播，让有潜力的青年写作者不再因“缺乏机会”而埋没。这些都是创办“青椒训练营”的初衷。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们坚持办了10余年的全国大学生“评论之星”选拔赛，这个赛事是个“竞技场”，覆盖高校多、参赛规模大，里面发现有大量爱好评论写作，却又缺乏系统性学习的同学，于是我们希望在“竞技场”之外，再办一个“训练营”，以形成相互协同，为有兴趣、有潜力的同学们提供更多实践机会。

高明勇：第二期有什么新的优化升级？

王小杨：相比第一期，第二期“青椒训练营”有一些创新优化。如采取了结合学员兴趣的“分类培养模式”，也就是将学员分为“政经评论”“科教评论”“时尚评论”“数字评论”等等方向，要求学员在固定领域深耕，避免“泛而不精”。这种模式既能让学员聚焦兴趣领域，形成“专业化认知积累”（如政经方向学员持续关注经济政策，逐步建立行业视角），也能通过“专题复盘”“跨领域交流”，培养开放式的尽可能体现专业性的认知，最终实现精准赋能，让每个学员都能学有所得，在自己更擅长的领域发光。

高明勇：经常写评论，对写作有怎样的认识论和方法论？

王小杨：这些年写得不太多，以前也多写用笔名写。至于对写作的认识论，有一些可能比较浅显的理解。

我越来越感到，评论写作是一种心灵救赎，是在形成内在逻辑的自洽之下，对自我认知的深度梳理与重构。人对世界的初始认知往往是碎片化、模糊化的，而写作如同“思想的筛子”，迫使我们将零散的感受、模糊的观点转化为清晰的逻辑链条。面对社会转型的阵痛、个体命运的困惑、现实遭遇的挫折，写作能让我们跳出情绪的漩涡，以理性视角拆解问题。这种书写过程，能打破固有认知的壁垒，让我们的思想从“混沌”走向“清明”，最终构建起逻辑自洽的精神体系，正如笛卡尔所言“我思故我在”，写作让“思考”得以固化，让“自我”得以确认。

人生的苦难、挫折、不公，若仅停留在感受层面，只会成为精神的枷锁，而写作能将这些负面体验转化为成长的养分，多一点写作，少一点精神内耗。鲁迅在时代的黑暗中呐喊，将对国民性的批判、对民族命运的忧虑倾注笔端，成就“横眉冷对千夫指”的精神丰碑；史铁生在轮椅上思考，将对生死、命运、苦难的感悟化为文字，写下《我与地坛》的生命哲思。对普通人而言，职场的迷茫、生活的琐碎、情感的纠葛，通过书写得以释放与沉淀，原本混沌的经历被赋予清晰的意义，原本痛苦的记忆转化为精神的财富。

而从更宏观的维度看，写作是个体与时代对话的桥梁，更是人类文明传承与进步的核心手段。没有孔子的《论语》，儒家思想难以跨越千年影响至今；没有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无产阶级运动难以形成系统的理论指引；没有近现代政论家王韬、梁启超的笔耕不辍，近代中国的思想启蒙难以如此深刻。对当代评论者而言，写作更作为一种责任担当。批判社会乱象、弘扬真善美、推动公共议题讨论，让个体的思考转化为影响社会的力量。写作者是推动社会迭代的微小却坚定的力量，让个体的生命价值与时代发展紧密相连。

高明勇：具体写作方法论是什么？

王小杨：关于写作方法论，我简单分享几点个人化或许有些浅显的经验作为参考。

首先，我比较认同您在担任醴陵城市观察员期间提出的“让评论成为方法”，其实我在高校教评论时表达过类似的观点，要以评论为方法，将评论作为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工具，而非单纯的写作目的，也就是要树立“大评论观”，不要为了写评论而写评论，否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评论；

其次，让方法回应实践，注重积累与沉淀，通过大量阅读、实地观察、深度思考，为写作提供素材与思想支撑，形成“知识输入-观点输出”的思想转化机制，让评论成为一种最好的学习方式，在不断的学习转化中形成自己比较稳固的世界观；

再者，让实践抵达理论。要聚焦具体问题，避免泛泛而谈，无论是社会热点还是城市发展，都要深入挖掘本质，提出有价值的观点与建议；

最后，让理论变为方法。文章的架构要注重逻辑论证，确保观点明确、论据充分、结构严谨，让评论具有说服力。

重要的是，我们要保持独立思考，不盲从、不跟风，形成自己独特的观察视角与写作风格。这四个方面不仅是四个方法，还是认知的四个环节或阶段，也是契合我对评论写作的浅显认识。至于方法，评论写作的核心应该是批判性思维的训练，学习理性表达和重视可证伪的依据，在不同观点甚至与相反立场的交流对话中，不断完善自己的认知。

高明勇：您理想中的“好评论”是什么样，有没有明确的标准？

王小杨：一千人的眼中，或许有一千个关于“好评论”的标准。我们红网执行了“好评中国”大赛，我时不时在思考“何谓好评”，也通过一些访谈来了解他人眼中的“好评定义”。每一个人思考的角度不一样，每一个人认知的方式不一样，每一个人知识的积累不一样，所谓“好评”也就没有了一个统一的标准，我想这正是评论的魅力所在。观点的多元性，以及思考的开放性，应当是成就我们写作评论的无限可能。

当然，我个人认为，好评论的生命力在于思想的独特性与深刻性。它不会是“复述新闻”“拼凑观点”，而是能在大众惯性认知之外，找到新的分析视角。如《高校食堂改革不会止于一只帝王蟹》这篇，面对“高校食堂改革”，不局限于“支持或反对高端菜品”的二元争论，而是穿透现象，提出“改革应兼顾公平与多元，让平价餐食有保障、特色需求有空间”的核心观点。它能穿透现象触及本质，这种思想性，既需要理论支撑，也需要逻辑闭环，最终实现让人读完有“原来如此”的认知升级。

其次，好评论永远扎根现实土壤，聚焦“真问题”而非“伪命题”。它要么回应大众的急难愁盼，要么关注时代的核心议题，避免脱离现实的概念堆砌，或者无病呻吟的情绪宣泄。现实性，让评论有烟火气和代入感，不会成为象牙塔中的空谈，真正实现与现实对话、为大众发声。这种建设性，让评论超越情绪宣泄，成为推动问题解决、助力社会进步的微小力量，传递正向价值与积极希望，而非制造焦虑与对立。

最后，好评论以理服人、以情动人。它不是冷冰冰的逻辑推演，而是有温度的思想表达。好评论能融入作者的真情实感与人文关怀，既共情普通人的困境，也尊重不同群体的诉求。如此，避免居高临下的说教，用平等的视角、真诚的态度与读者对话。

也就是，好评论应有“三气”，一是正气，立场正直，不为迎合而扭曲。二是地气，扎根现实，不说空话套话。三是灵气，表达鲜活，拒绝刻板说教。如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是正气，陶行知“生活即教育”是地气，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是灵气，三者兼具，应该算一篇所谓的好评论了。

高明勇：《评论的力量，同样在于改变世界》中，您借用马克思“解释世界”与“改变世界”的思维框架中提出评论的力量在改变世界，在当下，评论的力量体现在哪？

王小杨：我们要明确一个前提，关于如何看“评论的力量”。许多人认为写评论也改变不了什么，天天写、月月写、年年写，问题依然没有解决，所批评的事件仍然在频频上演，有些人甚至有一种“无力感”。而且，往往旧的问题还没解决，新的问题就产生了。

我在《评论的力量，同样在于改变世界》一文中，其实表达了三个观点，也就是体现出评论的力量的三个方面。即，评论有力量就在于扎实研究实事，“踏着人生社会的实际说话”；就在于敢于斗争、善于斗争，掌握破与立辩证统一的论证方法；就在于多些鲜活表达和思想增量，展示出独具一格的宏大气派。这是方法论，也是价值归宿。

在某种意义上，评论的力量，在于它从个体认知的觉醒出发，凝聚社会共识、赋能公共治理，最终在“解释世界”的基础上，实现对个体、社会、国家乃至人类文明的实质性改变。也就是，以建构的视角，从解释问题到解决问题，从发现问题到发展问题，从旧问题发展到新问题。

比如在信息爆炸与情绪泛滥的当前，评论的首要力量是帮个体打破路径依赖的认知惰性，实现精神层面的破茧。面对短视频的碎片化轰炸、网络舆论的情绪化裹挟，正如马克思所言“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评论通过廓清认知迷雾，让个体从被动接受观点变为主动独立思考，从情绪宣泄变为理性行动，以实现自我认知的升级与精神世界的丰盈，这正是“改变世界”的微观起点。

在社会层面，评论的力量在于能引导社会舆论，辨清谬误、认清方向，批判假恶丑、弘扬真善美，反作用于社会存在，批驳谣言、揭露负面思潮，正向疏导舆论，营造良好的社会风气。

而于国家层面，在国际博弈、主权问题上，有些评论能尖锐反驳出格言论，维护国家核心利益与主权，诸如此类。

这种力量，看似微小却也坚定，正如水滴石穿、星火燎原，在每一次理性表达、每一次问题批判、每一次建设性建议中，也应该是在推动社会的点滴进步吧。

高明勇：如果为今天的评论下一个定义，您会如何定义？如何看待未来“评论的下一步”？

王小杨：我更愿意这样理解，评论是一种观点的交流和思想的对话，以开放、包容的姿态实现不同观点的碰撞，形成具有理性的建设性的话语空间。这可能算不上比较规范的定义，但是这种理解可能是连接未来的理念。目前正处于空间的变革之中，数智技术的应用正在解构一些事物，也在重构一些新的东西。尽管说思想是人的全部尊严，那评论作为思想的载体，或作为人这一主体的存在意义的东西，也当以一种新生代中或新传播生态中新生。

在人类社会中，评论作为一种方法，是不可或缺的。从“大评论观”看，评论写作就是人参与不确定性世界的一种必然路径。一方面，无论是当前强调的“活人感”，或说评论写作要从“天国”回到“人间”，这是都是表达了内心的普遍的渴望，即希望摆脱抽象的概念思辨与脱离现实的空洞论述，回归生动的现实场景，基于真实的社会观察、实地体验与大众诉求进行评论，让评论有烟火气、有针对性，避免悬浮于云端的空谈。

另一方面，在生成式AI日益深入应用，甚至在颠覆评论写作范式的现实语境中，我越发感知到，评论写作应从“泛”走向“专”。所谓“泛”，也就是大众化的且浮在表面的泛，任何事物都可以发表一通议论，却都不深入。所谓“专”，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拥有专业知识和专业表达。从“泛”走向“专”，就是要避免泛泛而谈的选题与表达，而向垂类深耕，让写作者聚焦特定领域，如政经、科教、文化、时尚等，通过长期积累形成专业认知，实现专业化发展，少一些人云亦云的浅层表达。这是互联网面世20多年来草根表达的生态中，出现的越来越响亮的转型呼声。

不说未来，哪怕是现在，评论的载体早已多元化了。文字有力量，但文字未必就一篇规整的文章，而是融合式的呈现。这需要理念的革新，也需要评论人重新调适自己的角色，一些媒体评论员转型去从事其他行业，这也未必是离开了评论这一领域，而是以评论为方法，拓展了评论的边界。

来源：王小杨评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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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梅镕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