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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在做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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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28 10:06:2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案例】
我们还在做新闻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赵佳佳

今天11月8日,是第24个中国记者节,我们想告诉读者朋友一个喜讯——

今年的第33届中国新闻奖获奖名单最近已公布,南风窗一篇原文长达2万字的深度调查报道名列其中。

期刊类媒体过去不参与评奖,去年第32届才开始开放申报,于是今年我们第一次名列这一奖项。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我们那群专业而充满理想主义精神的同事,多了一种被鼓舞的方式。

作为一家仍然在坚持严肃新闻写作的媒体,这个奖项对我们的鼓舞在于“确证”,它证实了一种愿意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去关注社会深层问题的努力,真的能够得到最广泛的认同。

这篇长报道发布于南风窗微信公众号,题名为“在这个三线小城,有尊严地死去”,由我根据30小时的采访录音整理出的25万字有效信息写作而成。杂志刊发时,编辑将内容压缩至1万字左右,并且将题目变更为“让我在这里,有尊严地告别人间”。👇

点击图片查看文章《在这个三线小城,有尊严地死去》


故事发生于三线小城沧州市内的一间安宁疗护病房,科室主任郭艳汝带领医护人员和志愿者,试图通过自身的实践,去探索出一种可以推广到全国各地的“普惠型安宁疗护模式”。

他们不希望安宁疗护成为令普通人望而却步的高端医疗服务,而是想要让哪怕最贫穷的人也能通过安宁疗护获得临终的尊严。

如今我应当诚实地告诉你们,这篇报道的诞生得益于理想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的相遇。它是在新闻行业和安宁疗护行业共有的公益性质之间碰撞出的一声清脆回响。

借助中国新闻奖的契机,我想在此重提理想主义。

这个词语似乎早已显得不合时宜,但在“考研名师”张雪峰想要把报考新闻专业的学生“打晕了拖走”的当下,我们很有必要将我们通过实践获得的“确证”告知大家,告知所有怀揣火种的人们:不要灰心丧气,我们要相信,理想主义的道路始终可行。

我想首先告诉你们一些报道背后的故事。

沧州的报道为我带来的最珍贵的礼物,是郭艳汝医生本人。

图片
郭艳汝医生

去年秋天,在沧州市人民医院安宁疗护病房里进行为期一周的采访以后,我和郭医生成为了至交好友。平日里,我叫她“郭姐姐”。

郭姐姐和寻常的采访对象不同,在接到我的采访邀约以后,她主动提出要和我通电话,以便于她了解我做这份报道的动机。当时,市面上大多数关于安宁疗护的报道都在讲述人文性的故事。我的出发点和其他记者没什么不同,我也想去看看临终的人们怎样在安宁疗护病房里获得死亡的尊严。

但郭姐姐似乎对我的动机不太满意。她直截了当地跟我说,当下关于安宁疗护的人文故事已经讲得够多,如果我想继续去写这类故事的话,她不会配合我的采访。

同时,她向我提问:“你认为,在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推广的安宁疗护模式,能不能应用到更广大的三四线小城市之中?”

在此之前,我从没在媒体报道中看过别人讨论这个问题,因而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愣了半晌,迟疑地回答,“应该不能吧?”至于为什么不能,我心里完全没底。

郭姐姐对我的窘迫毫不意外,她没有奚落我的无知,而只是对我提出了挑战。她说,在已有的安宁疗护报道中,从来没有记者愿意去写出这个行业当前存在的问题,想要她配合我的采访,只能从这个角度入手。她在打量我的胆魄,想看看我有没有勇气去接下这个艰难的任务。

在不到半小时的通话里,我已经察觉到,郭姐姐是极其聪明的人。如果不是同时对安宁疗护行业和新闻行业都有着深刻的洞察,她将无法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她太过明白当前的媒体环境中存在的问题,人人以流量为王,追求短平快的报道方式,惯于煽动读者的情绪。关于安宁疗护,人文故事是最好讲述的,它攸关每个人的生与死,能够轻易揽获读者的心。至于这个行业发展的核心问题,需要记者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了解,去采访,去思考。而且,很容易让读者感到,“这事儿和我没关系”。

但她向我提出的问题太过诱人,我知道前方有艰难险阻,但好奇心开始作祟,我难以拒绝。

在沧州的七天,我每天早上八点出发,晚上九点回酒店,长时间地同病房里的医生和护士泡在一起。在离开沧州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里,我还得不断地通过电话进行补充采访。大量专业信息冲涌进我的脑袋,我必须充分地理解各种各样的名词,认真地梳理各种决定背后的心理和逻辑,并且要去捕捉这些信息中的核心问题。

总之,在病房里,郭姐姐每天都在笑我,因为我总是处在信息爆炸所致的眩晕和头痛中。

为了安慰我,她和小亮医生、护士长志静姐姐等人会带我去吃沧州的各种小吃排解忧愁。我最震惊于当地的驴肉火烧,烧饼酥脆掉渣,驴肉被炖煮至软烂,满满地塞在饼里。原来北方还有这等美味。

我至今仍然怀念在沧州那一周里巨大的幸福感,虽然非常辛苦,但是从始至终都被他人的温柔围裹。他们并非只是待我温柔,而是如此对待走进病房的每一个人。在我此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医生和护士,他们忧患者所忧,急家属所急,能够真正以“人”的方式去对待他人。

沧州市人民医院肿瘤院区,安宁疗护科全体成员在晨间查房 / 赵佳佳 摄

如果要问,最终是什么促使我写下一篇2万字的报道,答案一定是,责任感。

在南风窗的记者个人简介里,我写自己“偏爱结识这世上手擎火炬的人”,当我面对一群正在为了公共利益而进行艰难实践的人,我很难抑制住那种想要和他们共同作战的冲动。

离开沧州的前一晚,我伏在郭姐姐办公室的桌上,笨拙地为她画下了一幅小画,名字叫做“郭姐姐的象形符号”。画里是铁枷锁禁锢下漫溢出来的血色。这是我对郭姐姐的理解,铁枷锁是指她身上非凡的理性与逻辑性,而漫溢出来的东西是她想要竭力控制却难以控制的、对这世上的人怀有的爱。这个故事里的许多人都和郭姐姐一样,有着晶莹剔透的慈悲之心。我会捍卫他们的存在。

我想要通过尽可能深入和完善的写作,来将他们所做的事情以及他们所面临的困境告诉所有读者,尤其是告诉那些有能力帮助他们改善境况的人。

完成写作的那天下午阳光灿烂,我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抬头看这个世界,酣畅淋漓的同时又疲惫不堪。我记录下当时的期盼,希望“那些字句成为一柄透亮如玉的小刀,去践行它们的使命”,它已经层层剥开了这个行业里存在的问题,并且将可行的解决方案缝合了进去。

我期待它能够成为指南,创造出一点希望。

当时我在广州,郭姐姐看完全文以后,在深夜掏出一小瓶白酒来喝。我们通着视频电话,从晚上十点一直聊天到凌晨四点过。她说,她做安宁疗护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能以非常深入且理性的方式,把她想说的所有话写出来。那天她几乎通宵没能入睡。

报道发出以后,在安宁疗护行业激起了不少回响,转发它的人里有深耕安宁疗护的先驱,有关注安宁疗护的学者,有政府内部负责推广安宁疗护事业的人员。在行业之外,对安宁疗护产生兴趣的,还有关注社会议题的几位导演。

我不知道这篇文章最终能否达成它的使命,但我知道我的努力不会就此终止,在接下来的记者生涯里,我会持续不断地和郭姐姐站在一起,去关注中国安宁疗护事业的发展。至于我的报道最终能够产生怎样的影响力,应当留待时间去检验。

这篇报道的发布,除了在安宁疗护行业产生回响以外,还在我自己身处的新闻行业引起了一些讨论。因为在我完成它以后,我才意识到,这是一篇“解困式报道”。

后来我得知,方可成老师已经为中国的解困式报道列出了几条关键标准,我的报道内容能够严格地对应上标准中的每一条。因此,解困式报道中国案例库将我的报道列为金牌案例,此后也有很多新闻专业的学生想要了解我的操作方式。

在报道发出之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向我提问的人很多,我之所以愿意反复讲述,是因为我意识到,这种在近几年开始得到重视的报道思路,将成为接下来中国的新闻行业发展的重要方向。

传统的调查报道崇奉“扒粪精神”,以揭黑为使命。但解困式报道不同,它崇奉的是一种“建设精神”,它不再要求记者为了揭露阴暗而努力,而是要求我们在发现问题的同时,还要深入地分析问题,并且从这个社会上的有识之士处,寻获能够真正解决问题的可能性。

奖项其实只是符号,从根本上讲,它代表一个群体的价值取向,而价值取向才是我们真正在意的部分。如今,我们通过切身的经验证实,解困式报道真的能够得到从社会到行业到官方层面的认同。张雪峰认知中的新闻无出路看似合理,但他忽略了新闻行业的年轻人们正在进行的探索和努力。

我们会为了建设一个更加理想化的世界而思考与行动,会为了捍卫道德、良知和真理,而不懈耕耘。

前不久,我受邀去深圳大学新闻系上采访课,为时三小时的课程结束后,学生们似乎都很兴奋。其中一个正在读研究生一年级的妹妹来向我提问,她的大意是说,姐姐,我不知道怎样选择接下来的路,是要顺应主流的价值观去为物质而工作,还是坚持新闻理想,去过一种更加热烈的生活?

我想,这是每个学生都会面临的困惑,不管他们学习什么专业,将要从事什么工作,他们的心始终都会在“甘愿流俗”与“坚持理想”之间摆荡。

我当时回答她的是,不管你做什么选择,首先要听从你自己内心的声音,否则你不会开心。

后来我觉得我的回答还是太过轻飘飘了些,我最近思考这个问题,从我的采访对象那里得到了我认为最恳切的答案。她是在北京市海淀医院安宁疗护病房里做心理支持的王扬老师,她向我分享了一个她在安宁疗护病房中的重要发现。

她说,在她服务过的所有临终患者里,会对死亡感到恐惧的,都是对自己的生命抱有太多遗憾和悔恨的人。而那些尽兴地为自己活过一生的人,他们在生命行将结束之时,是不会痛苦的。

去度过一种服务于物质的生活没有关系,前提是你真的愿意认同这样的人生。去做新闻也没有关系,至少你绝不会愧对自己的心。

在我看来,理想主义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大道理,它是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拥有的一种选择。它并不是在迫使一个有限度的人去为了创造美好新世界而献身,而是鼓励我们去寻找可以将人格作为意义衡量尺度的可能性。

在我们的社会之中,还有很大一部分人群,受客观因素的限制,身不由己地过着一种压抑人格的生活。而对于拥有选择权的人们,实际上我们有责任让自己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样活着,不要受既定的规则奴役。

在此基础上,当你拥有对这个世界更大的爱和热情以后,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像郭姐姐那样,为了维护那些身不由己的人群的尊严而努力。

看到这里,也许有人要问,我所讲述的关于理想主义的一切,和我的报道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诚如大家所见,我所书写的,就是一群理想主义者的故事。沧州市人民医院的时任党委书记王兆发,好几年里顶着赔钱的压力支持安宁疗护病房的发展,因为他想要打造出一座让临终患者没有痛苦的城市。科室主任郭艳汝,能够从家属一个微小的搓手的动作里面捕捉到对方经济上的局促,想方设法为他们减轻医疗的负担。还有姬骁亮、刘志静、袁媛等一连串闪亮的名字,他们长期拿着微薄的薪资,却愿意去做最重要的事情。

我是跟他们相似的人。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抛开对工作量的考虑,抛开对收入的设想,每天扑在电脑前采访、看资料。那时候一切结果都是未知的,但我不愿意让自己按部就班地遵循既有的秩序。文章太长可能没人看,没关系。工作量完不成,没关系。收入可能会很低,没关系。只是因为我相信为他们写作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事实上,我后来完全没有因此付出任何代价。我的领导和编辑们,并没有追究我在工作量上的欠缺。我曾忐忑地问主编,2万字的报道能不能发,因为太长的文章无疑会对阅读量指标形成极大的考验,而我得到的回答是,“你随便写,我们一定好好给你发”。此外,在南风窗,写出好报道的记者,不仅无需担心稿费的问题,还会不断地被给予奖励。

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聚合到一起生产出的故事。如今已经很少有人愿意提起这个词,在很长时间里,人们羞于谈论理想主义,因为认为它脱离实际。但最后我想说,理想主义一点都不可耻,它始终都是一种致力于创造美好世界的努力。

新闻就是这样一门和理想主义密切相关的学问,我们将持续书写有力量的人,成为有力量的人,只需忠于内心,而不必与流行为伍。


来源:南风窗
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HPYi7eUh6iA5_XSJRhUbVQ
编辑:秦克峰
迁移:李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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