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自有黄金骂：从水浒传里的「贼」和「鸟」说起

殷玉鑫

我是导语君
大家好，很久不见，今天我们来讲一个有趣的话题。在小黑屋的日子里，低格君闲读《水浒传》以自娱，颇有借古人之酒浇心中块垒之感。本期低格必读就来跟大家汇报一下读书心得，从水浒中几个经典骂人方式谈起。贼驴、撮鸟、腌臜打脊......这些好汉们的最爱词汇背后都有啥深意？

1
教你天诛地灭的“贼”
水浒之骂，虽花团锦簇，高潮迭起，然其精髓在二字：一曰贼，二曰鸟。
先说贼。在咱们如今的语境中，“贼”一般就是指小偷儿。可在古代帝制社会中，贼的贬损之义要严重得多。从《左传》中的“毁则为贼”开始，贼就和破坏法制、扰乱社会等恐怖的字眼联系在了一起。举个熟悉的例子，大家还记得《资治通鉴》里是如何评价曹操的吗？
虽托名汉相，其实汉贼也。

先甭管这一论断正不正确，其词义指向是很明显的。汉贼，就是说他曹阿瞒有不臣之心，意图破坏大汉统治、颠覆国家政权。由此可见，在古代骂一个人是贼，可不仅仅指你这人手脚不干净，而是直接上升到了叛乱谋反的政治高度，是“天不盖，地不载，该遭剐”的大罪。请想象一下自己在公共场合被人指着大骂反革命，这是何等的杀伤力和阴影值。
于是乎，水浒里随处可见的“贼”，不愧为当时最恐怖也是最恶毒的骂人方式。书中有层出不穷的强贼、反贼、秃贼、泼贼、黑杀贼、横死贼、直娘贼、跳脚贼、忘八贼、贼禽兽、无端草贼、背义之贼、反国群贼......乃至于赵官家御笔亲书写在屏风上的“四大贼寇”，“贼”几乎成为统治阶层辱骂平头百姓的专属用语，骂得那叫一个劈头盖脸，理直气壮。


▲宋江题反诗、柴进入禁院（看屏风题字）
出自戴敦邦绘水浒传，后文配图出处皆同
在官骂民这一层面里，低格君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水浒第十三回《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里，郓城县都头（派出所警长）雷横怒骂流浪汉刘唐：
辱门败户的谎贼！怎敢无礼！
贼头贼脸贼骨头……你这等贼心贼肝，我行须使不得！

雷都头不愧骂人界的一把好手（跟他母亲学的），这番千贼万贼的连环骂简直叫人喘不过气，充分发挥了“贬低对方以获得居高临下的快感“这一骂人诀窍。像低格君这种怂人，早被分分钟骂傻眼了，但赤发鬼刘唐可不是吃素的，遭人如此贬辱，当然要反骂回去：
你那诈害百姓的腌臜泼才，怎敢骂我！

“腌臜泼才”也是水浒里的黄金骂之一，大家在中学语文课《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里都学过。刘唐这句反骂大家不要轻看，虽然粗鄙，却代表了那个时代清醒着的底层人民的心声——你个贪官，还骂我是贼？好一个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世道，老子是官逼民反，你们这些滥用公权鱼肉百姓的既得利益者才是真正的贼！

▲《赤发鬼醉卧东溪村 晁天王义认灵官殿》中刘、雷相争的画面
所以我们也可以看到书中大量的民骂官：阮小二怒责济州府尹“贼驴”，李逵大骂祝朝奉“那鸟太公老贼”，柴进痛斥大名府官员“贼官污吏”......这都算小骂，更有甚者，张顺骂当朝枢密使（国家军委主席）童贯是“乱国贼臣”，林冲骂殿帅府太尉（国防部长）高俅是“欺君贼”，这就需要非一般的勇气和胆识了。
如今流行一种论调，很多人提起水浒就是一脸鄙夷，认为“梁山好汉”乃群氓无赖，不值赞誉。这种看法，倒是中了施耐庵的“陷阱”了。水浒人物并非按照高大全红光伟的标准来塑造，而是于善恶并举中完整展现其性格的暗与光。作者有其苦心，咱们阅读时也要提高水平，知道这群“贼寇”真正的魅力点在哪儿。
请大家设身处地想想，当你我遭受了当权者的无端欺凌和随意侮辱，可敢当面为自己挣回尊严？如果你我只能忍气吞声学阿Q、回家怒做键盘侠，那么至少应该对那些真正用实际行动做到“不怕朝廷不怕官”的硬气汉子们怀有一份敬重。


▲低格君最爱的一句民骂官是《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场石秀跳楼》中，石秀骂蔡京之婿梁中书：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

2
为腐朽为神奇的“鸟”
接下来我们说水浒第二大骂：鸟。
和“贼”一样，这个字也是古今异义，但接地气多了。《现代汉语词典》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了：
鸟，同‘diǎo’，人或畜的生殖器。旧小说中用做骂人的话。

所谓的旧小说，低格君严重怀疑特指水浒传和金瓶梅。宋元时人说“鸟”就像今人动不动就惊呼“卧槽”一样，已经从粗话成为了稀松平常的惯用语。在水浒中，从梁山好汉到市井百姓，从达官贵人到泼皮无赖，都很善于用“鸟”来表达情绪，简直到了无“鸟”不成言的地步。
可以用来表达厌恶对方的言行：
你便闭了鸟嘴、做的什么鸟乱、不要放那鸟屁

可以用来表达自己的口腹之欲：
肚中饥出鸟来、口里淡出鸟来

可以用来表达对霉运的不满：
鸟撞着许多事、直恁地鸟晦气、吃这一肚皮鸟气

可以用来表达who care的心态：
打甚鸟紧、没你娘鸟兴、老爷和你耍甚鸟

或者是直接作为名词前缀用来骂人（还可以骂无生命的物件）：
鸟人、撮鸟、呆鸟、鳖鸟、鸟命、鸟事、鸟店、鸟斧、鸟婆娘、鸟汉子、鸟师傅、鸟公人、鸟将军、鸟败汉、鸟男女、鸟头陀、鸟主人、鸟歪货、鸟怪物、鸟水泊、鸟庙门、鸟大虫、鸟闲话、鸟枪棒、贼鸟道、干鸟头、狗厮鸟、含鸟猢狲、入娘撮鸟、鸟闷葫芦、腌臜村鸟龟子……

简直是信手拈来，处处见“鸟”，主谓宾定状补千变万化八面玲珑，几乎无规律可循。说实话低格君自己都觉得自己挺无聊的，居然一本正经地给如此粗鄙的一个字眼儿找啥文本规律。不过，再无聊的命题也有可钻研处，正如茴字有四种写法，鸟字也有两种基本用途：一是表不爽，二是表轻蔑。


▲左图鲁达拳打镇关西，右图杨雄醉骂潘巧云
无论骂恶霸还是骂老婆，“鸟”字都大有用途
在此，不得不请出水浒全书中的骂“鸟”冠军——黑旋风李逵。黑爷爷和他那“两把大爹”的传说，就算没读过水浒的人也耳熟能详，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李逵的话语风格实在太过彪悍：只要张口，无论对敌对友，对人对物，句句不离一个“鸟”字。凡是稍微影响到他心情的东西，必加冠以“鸟”字来泄心头之愤：
这般鸟女子，恁地娇嫩！
那厮知道我要杀他，却又鸟说！
打开鸟庄，脑揪这厮出来拜见哥哥！
放一把鸟火，把你家当都烧做白地！
宋大哥便知我的鸟意，吃肉不强似吃鱼！
类似的日常小骂多如牛毛，但这充其量只是黑旋风臭脾气和低素质的体现。李逵之所以为李逵，并不在其性格上的粗俗易怒，而在其思想上深入贯彻落实的坚定不移的科学反贼观。有趣的是，他的反动思想也是通过骂“鸟”来表现的。
最经典的例子，莫过于第四十回《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中，作为梁山新人的李逵在接风宴上发表的著名言论：
放着我们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

同理，还有第七十一回《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宋公明慷慨话宿愿》中，李逵在重阳宴上当众撩他家宋大哥这句：
招安招安，招甚鸟安！
这两句“鸟”视权贵的粗话，让六百年来无数评家和读者脸红心跳肝肠乱颤。“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和“招安招安，招甚鸟安”从此成为水浒两大名言，在无产阶级文艺观指导下更是被拔高为全书的主题。这两句话能火，固然因其言简意赅、鲜明生动、粗而不鄙、朗朗上口，然而全句的精髓，还是在这个“鸟”字上。


▲左图李逵碎刮黄文炳，右图李逵大闹重阳宴
两句著名“鸟”语的出处一哀中见乐，一乐中见哀
低格君觉得，以李逵的智商水平，根本不可能刻意使用什么骂人技巧，他以鸟呼君，完全发乎于直觉，发乎于他对谩骂对象（皇帝、朝廷）由衷的鄙夷和仇视。唯有如此，才倍增其语言的暴力美与讽刺意义——再光荣神圣不可侵犯的人事物，在黑爷爷眼里，那也不过是个“鸟”。
大约七十年代中期，国内曾有一阵“水浒热”，李逵因其“大无畏的造反精神和彻底的革命精神”而大获赞美。其满口呼鸟，易怒嗜杀，也被视作无产阶级嫉恶如仇的体现。但从读者角度来说，很难对李逵这一角色产生好感。他身上的“革命性”就像他那些著名“鸟”语一样，听上去的确很爽，但听多了会很累，甚至是很怕。


▲左图李逵劫法场，右图李逵欺负公孙胜的老娘
“拎起鸟斧，排头砍去”乃是他怒时的常态

3
女人们的黄金骂
若按题目来说，本文的正文部分已经写完了。不过低格君作为一名水迷，很愿意再多跟大家讲几个水浒中的诸式花样俏皮骂人法。这不是什么低俗的事儿，“小说”这一文学体裁本就有着极强的社会风俗意义。水浒一书的价值，不仅见于江湖豪客们理想的光辉与理想的幻灭，亦见于市井小民们一粥一饭的烟火和嬉笑怒骂的音容。所谓书中自有黄金骂，并不是低格君谬言。
从主角群体来看，水浒自然是部“男儿书”，但其实书中那些作为配角的“婆娘们”——梁山三女将就不说了，就算是金翠莲、林娘子、阎婆惜、李巧奴、潘金莲、王婆、玉兰、潘巧云、白秀英、李师师这些或善或毒、或贞洁或风尘的市井女子，哪个不是如金圣叹所言“一般人，就有一般之声口”呢？


▲水浒中的市井女子们
诸如“水浒中的女人不是男人婆就是淫妇”这种无稽之谈，低格君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为此，特地选出了女人们的几大黄金骂，在这些并不文明但十分鲜活的声口中，跳动着她们的喜怒哀乐和生命价值。
这是阎婆惜一眼看穿宋江和同事们的贪财本质：
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他使人送金子与你，你岂有推了转去的，这话却似放屁！做公人的，那个猫儿不吃腥？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

这是妓女李巧奴和老相好安道全打情骂俏：
你若还不念我，去了，我只咒的你肉片片儿飞！

这是潘金莲不满于武松“冤枉”自己：
你这个腌臜混沌，有甚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带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

这是妓女白秀英仗着县太爷宠爱，骂雷横他老妈：
你那老婢子却才道甚么？老咬虫，乞贫婆！

这是比儿子更会骂人的雷横老妈回骂白秀英：
这贼贱人直恁的倚势！你这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贱母狗！做甚么倒骂我！

上面那句太彪悍了，最后我们来听个雅的，这是大宋第一花魁李师师听说李逵和自己同姓时的揶揄：
我倒不打紧，辱没了太白学士。


▲李师师和赵官家镇楼

我是结语君
本期跟大家谈水浒，也算是圆了低格君自己的一个心愿。好汉们爱骂人，一方面是草泽男儿本性粗粝，另一方面亦因他们所生存的世道里存在着太多令人怒发冲冠的丑态。上有欺君之奸臣贪官，下有虐民之酷吏恶霸，他们敢于喊出内心的谴责，已足以不朽。正是：但凡世间无仁义，人人心上有梁山。

来源：微信号 | Best-DiG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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