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绳与香港的后“回归”症候群------殊途同归的认同困境

admin · 发表于 2012-8-25 10:24:12

本帖最后由 admin 于 2012-8-25 10:31 编辑

2012-08-23 06:33:35| 分类：
琉球古今

《解题语》最近，随着钓鱼岛冲突的延烧，中国民间要求政府向日本提出对琉球（冲绳）主权的呼声不断，这两天更有人建议将中国第一艘航母命名为“琉球号”。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将现在冲绳人的所思所想考虑在内。本文透过与香港的比较，提供一个你所不知道的真实的琉球----现在的冲绳。

这个故事，先从大家既熟悉又陌生的香港说起。

今年，香港人又经历了一次不平凡的回归纪念日---第十五年的「七一」。



国家权力Vs.市民权利

这一天，官方在香港会展中心等地举办的庆典活动依旧一片歌舞昇平，场内强调的仍然是在「国家鼎力支持」下「一国两制」的成功；而历届新上任的特首中支持率最低，罕见地连在立法会都得不到建制派广泛认同的梁振英和仓促组成的治理班子，在毕恭毕敬地向最高领导人宣誓效忠后，才总算获得了权力的合法性。

然而，官场欢愉平和的气氛并没有在延伸到香港社会，成千上万的市民再次涌上街头，在烈日当空下组成了继二零零三年反「二十三条」以来最大规模的民间抗议队伍，所发出的呛声以及各种诉求汇集在浩浩荡荡的人海里。

万人空巷的怒气与官方权力仪式中的和谐，这一对照鲜明的景象构成了「国家/权力」Vs.「市民/权利」之间矛盾重重的弔诡图像。而国家、特区政府、香港市民三组不同的身份在今年这样一个重要的时间点所呈现的不和谐，恰如其分地突显了「一国两制」在实施了十五年后的今天所面临的困境。

不独有偶，位於东亚区域另一隅的冲绳也迎来了「回归四十周年」的重要年份。四十年，人称「不惑之年」，曾经热切盼望囘到日本大家庭的冲绳人民，四十年来却也仍然一直在思考究竟应该与「祖国」建立何种关系？转眼四十年过去了，冲绳人民「不惑」了吗？

曾是东亚地区中一个独立王国的琉球於一八七九年被日本强行吞併并改称「冲绳」，不过经过了惨烈的二战末期的冲绳战役之后，美国接管冲绳，直到一九七二年才交还给日本。一九七二年的这次「行政权」移交，在冲绳社会称作「復归祖国」，也就是中文意义上所称的「回归」。

似曾相识的回归纪念日

冲绳的回归日在五月十五日。似曾相识，香港在回归纪念日必不可少的官方庆典与民间游行同样在冲绳呈现。在这一天，首相野田佳彦以中央政府最高领导人身份，偕同日本参眾二院议长及最高法院院长从东京飞抵冲绳，出席官方举办的「冲绳復归四十周年纪念式典」。

与到香港的中央领导人一样，野田盛讚在中央政府（日本）大力支持下，「冲绳振兴政策」所获得的骄人成果，并承诺中央会继续在经济上鼎力支援冲绳、减轻冲绳县民的负担。至此，时空各异的香港和冲绳，在「中央」与回归后「新地方」的权力结构中的上下关系上，呈现了如出一辙的相同语境。

不过，到了冲绳县知事仲井真弘多致辞时，冲绳与香港因权力来源上的差异而展现的底气就不能相提并论了。与通过「小圈子选举」及中央直接任命的曾荫权/梁振英不同，在日本民主政体与地方自治制度下透过县民普选产生的冲绳县知事，其权力基础完全来自於冲绳选民，也不需要接受中央的任命。

正因为如此，尽管仲井真在致辞时还是会先客套地「感谢中央政府就美军基地问题，在减轻冲绳县民负担上所作的努力」，不过仲井真随即话锋一转，当场向野田表达冲绳人民的强烈不满，要求中央政府「重新检讨日美地位协定、尽早将普天间机场迁至县外」。这种敢於在国家领导人面前批评中央政策的气概，与只会强调「完成了中央政府交代的任务」的香港特首有著天壤之别。



冲绳普选早香港五十年

冲绳官方庆典上的不和谐，在战后首位冲绳选出的众议院议员上原康助上台演讲后，气氛就更为凝重了。上原一开口就坦言「（我的发言）可能与今天这样的庆典不相称，不过我还是要提出质疑：民主主义社会的一个根本，就是尊重民意。可是为什么日美政府都不尊重冲绳人民的诉求？」，被上原将了一军的野田首相与美国驻日大使，在台下一时难掩错愕与尷尬的表情。

权力来源决定了施政究竟是向谁负责的基本方向。冲绳早在回归日本之前的一九六八年就实现了琉球政府行政主席与琉球立法院的「双普选」，回归后的冲绳冲绳县知事与县议会也一概由普选产生，这意味著即使中国人大常委会严守承诺，使香港能在二零一七年后实现「真普选」，香港在实现民主化的进程上，也比冲绳晚了五十年。

冲绳民众在透过选票，要求自己选出的行政首长与民意代表向中央政府表达意见的同时，也乐於主动站出来直接提出诉求、表达不满。在举行官方回归纪念仪式的冲绳会议中心场外，抗议的人群包围了会场，而连日来各种抗议集会、静坐、研讨会络绎不绝。其中较受瞩目的是回归纪念日的前四天开始，连续三天举行的和平接力游行。该游行路綫长达125公里，绕行了冲绳本岛的美军基地及冲绳战役的遗跡，最后在普天间美军基地附近的宜野湾海滨公园汇集，同时举办了超过三千人参加、要求关闭普天间美军机场的「县民大会」。

与香港当年对「九七」的恐惧与对「回归」的无奈截然不同，四十年前冲绳的「回归」之所以能实现，很大程度是受到冲绳民众在一九五〇至六〇年代自发地掀起轰轰烈烈的「復归运动」的影响与配合所致。不过，虽然冲绳人民是自愿回归日本，然而回归迄今四十年，冲绳对「祖国」日本在心理上的距离感不仅没有缩小，反而扩大了。


与「祖国」的心理隔阂

NHK日本放送协会在冲绳回归四十周年这一天公佈了一项民调，结果显示71％的冲绳受访者认为「日本不理解冲绳人的心情」，与10年前同一调查相比足足增加了十四个百分点；认为「理解」的只有26％，比十年前减少了七个百分点。NHK的新闻题目直截了当地道出「冲绳復归40年
与日本内地的鸿沟扩大」。被视为「官方喉舌」的公共电视台，NHK能在回归当日直面冲绳与内地关系的问题，这也和大陆媒体包括中央电视台在回归日只会报导回归后的香港在中央和内地的支持下，如何维持繁荣安定的内容不能同日而语。

NHK民调所呈现的冲绳社会与日本内地之间所存在的鸿沟，主要表现在民众对日本政府冲绳政策的失望。《冲绳时报》也在冲绳迎来回归四十周年之际，发表一份过去未曾做过的新民调，显示半数的冲绳受访者认为美军基地没有缩小是日本对冲绳的歧视。笔者曾在冲绳回归三十五周年与琉球大学合作举办了一项电话民调，结果也显示近七成的冲绳受访者「不满意日本政府的冲绳政策」，远远高於回答「满意」的人数（不足两成）。综合上述的多项民调，以及过去十年笔者在冲绳社会的生活体验，不难从中得出一个比较清晰的事实：多年来冲绳民众对日本政府在冲绳政策上的思维与作为非常不满。

冲绳民众对现实的不满主要有两大方面。其一，对日本处理美军基地政策的失望乃至怨恨。冲绳的面积只佔日本国土的0.6％，然而佔全日本74％的美军基地集中在冲绳，单是在冲绳本岛就有两成的土地是由美军在单独使用。问题是此一现实在回归四十年来并没有根本的改善，因美军而造成对冲绳当地居民生活的困扰乃至犯罪事件也时有所闻。而前年鳩山首相扬言要将普天间美军基地「至少是搬到县外」的承诺落空，也增加了冲绳民众对「祖国」的不信任度。



冲绳与香港的认同困境

其二，冲绳与日本内地在经济上的差距得不到明显缩小也是冲绳人民多年来不满的主因。目前冲绳县一年的人均所得是204万日元，不足全国平均280万日元的四分之三。回归四十年以来，日本政府为了拉进冲绳与内地之间的距离，及弥补在美军基地问题上对冲绳人民的亏欠，在基础建设的公共投资高达10兆日元。然而，每年对冲绳的高额补贴，并没有缩小两地的经济差距，目前冲绳的失业率仍达７％，是日本全国最高。

与冲绳相比，香港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香港大学民意研究计划也在香港回归十五周年前夕发表了最新的民调，显示香港人对香港前途与「一国两制」的信心全面下滑，对中央政府的不信任度上升至37％，创下回归以来的新高。香港人对「祖国」的不满主要来自於回归以来中央政府在推动香港民主化方面的消极态度，包括多年来前进缓慢的「双普选」问题以及在「取消功能组别」问题上所持的模糊姿态。此外，与内地的体制、以及近年内地接二连三地发生多起震惊海内外的事件等都有关系。

另一方面，与内地民众在文化上的差距所产生的心理距离乃至冲突，则突显了冲绳与香港在「人心回归」议题上裹足不前的课题，同时也反映了「被回归」的新国民在回归后重新摸索自我认同的心路历程。

《冲绳时报》与琉球放送今年公佈的另一项调查指出，72％的冲绳民众「感受到与日本内地之间存在差异」，大幅度高於「感受不到」的18％。而笔者在2005年至2007年在琉球大学执教期间所做的调查，也显示自认是「冲绳人」的比率比自认是「日本人」平均高出十至二十个百分点。其原因除了是对中央政府失望的影响外，冲绳在近代以前与日本相异的历史经验、影响至今有别於日本的传统文化、以及日常生活中与内地日本人接触、沟通时赫然发现在思想上的差异，也是两地隔阂的主因。

如何「归心」？

在香港，港大民调也显示了港人的「中国人」意识跌到新低，同时「香港人」意识则升到回归以来的新高。回归十五周年前发生的香港人与内地人在地铁里的口角风波，一方面触发北大教授孔庆东发表「很多香港人是狗」的议论，另一方面则引发港人因大量「双非」孕妇来港生子等问题而掀起的「蝗虫论」。「狗论」与「蝗虫论」所折射的，正是回归后香港社会与内地社会在国民整合问题上所陷入的困境。

笔者早在十五年前就预测，香港与内地的冲突将在某个时间点爆发出来，这与「后回归」时期中国崛起及香港地位逐渐下降有直接关系。在中国经济发展愈来愈好的时空下，内地主流社会不再像以前那样推崇香港，回归后对香港的变化也不感兴趣，对香港人的不满尤其是要求「双普选」的诉求更是无法理解，这也是孔庆东的「香港人是狗」论发表后，得到众多内地网民留言支持的背景。

「如何与祖国相处？」是回归以来冲绳与香港这两个东亚社会如今不约而同所面临的重要课题。然而，从不平等的权力结构而言，其责任主要在「祖国」方面。中央政府如何抛弃以国家利益为优先的政策迷思，调整符合回归后新国民的到位政策固然是重点。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至今看不出冲绳和香港各自的「祖国」能够谦虚地直面问题的症结，在消除两地民众的怨气上，迅速制定出到位的政策。我们所看到的，仍是中央政府以经济观点来寻求「解决问题」的思考模式并没有改变，日本政府继续拨出庞大的补助金，支援冲绳的发展；而中国政府也继续採用「送大礼」的模式，希望消除港人的不满情绪。

冲绳县政府在回归四十週年之际，发表了「二十一世纪冲绳愿景」，首次主动制定符合自己的发展蓝图，全面打出创建「自立冲绳」的新方向。另一边厢，在「五十年不变」只剩下三十五年的香港，受制於权力来源的束缚，新上任的梁振英新特区政府，在争取市民认受性方面疲於奔命的之际，除了推出备受争议的「道德与国民教育」新课程，加大力度对新一代香港人进行「爱国教育」外，还能有什么良策能让港人重新拾回自信，让港人对祖国真正归心呢？

作者：林泉忠。原文刊登于香港《明报月刊》2012年8月號，此為修改后的境内版，貼到鳳凰網後曾一度改題爲：冲绳“回归”日本40周年的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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