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成为幸存者的十年
作者:高敏 来源:凤凰WEEKLY 时间:2025-08-07
十年前,发生在天津的那场惨烈灾难给裹挟其中的人们造成了极度伤害。然而,十年足够漫长,长到可以将这悲剧化约为简单的历史词条和几个数据,长到可以将那些艰难而纠葛的个人困扰隐入历史烟尘。
《凤凰周刊》这篇报道通过展现幸存者张梦凡的个体救赎故事,勾勒出宏大社会历史中小人物的鲜活形象与质朴情感,足够动人,同时又提供了充足的意义空间。“我回不来,我爸就是你爸”,十年前,张梦凡队友的这条微信打动了许多人,如今,张梦凡的探访具象化了这份“意气遥相托”的生死情谊,也传递出“牺牲”在宏大叙事之外对个体所意味的持久创伤和艰难修复。
米尔斯在《社会学的想象力》中提示,“要知道许多个人困扰不能仅仅当作困扰解决,而是必须按照公众问题和历史形塑问题来理解”。感谢张梦凡,感谢《凤凰周刊》,在天津“8·12”特别重大火灾爆炸事故十周年之际,作为信使,提醒我们不要遗忘。(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新闻系主任姜昕)
天津大爆炸十周年之际,《凤凰周刊》发出一篇难得的报道——《成为幸存者的十年》。从选题确定到报道刊发,耗时近4个月。
报道记者高敏说,十年前,自己还是一名实习记者的时候,就曾参与过天津大爆炸的采访报道。
报道发出后,稿件的编辑王晓告诉高敏,她记得自己“刚出产房那天的半夜,打开手机,就看到天津炸了”,之后,她“摆烂”转做编辑了,其他同行也在参与了这起新闻事件的报道后,因为报道受阻,觉得“时代可能变了”,之后离开了这一行。这件事似乎是“一代新闻人的谢幕”。
十年之间,曾经参与报道的新闻人多已星散。十年之后,幸而还有新闻人对这个日子可以脱口而出。
以下是“磨稿子”和《凤凰周刊》记者高敏的对话内容。
丨作者简介 高敏,毕业于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曾供职于新京报、全现在,现凤凰周刊记者,关注社会、文化、性别等领域议题。
问 为什么想做这个选题?
高敏:10年前,我在《中国新闻周刊》做实习生时就参与了天津大爆炸的报道,虽然,作为实习生当时不能去现场,只是在后方查资料,电话采访,但那是我当时印象最深的一起新闻事件。现在对于天津大爆炸的时间,我还能脱口而出。
其实我一直知道今年是十周年,但这个选题并不是我报的,而是视频部的同事戚厚磊报的选题。他们部门今年在做一个“十年系列”的回访,像小马云成名十年,还有当年写下“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辞职的那名老师顾少强。
我当时听到这个选题之后,立刻说我要写。当时,我想从遇难者家属这个角度切入,后来决定从幸存消防员的角度切入。角度有些变化,不过呢,本文的采访对象张梦凡,在退伍后几乎每年都去探望8位已故战友的家属,他本人这10年来的经历,可以将过往的那场大爆炸以及牺牲的人和留下的人都串起来。
问 为什么对8·12天津大爆炸事件的印象这么深刻?
高敏:其实,天津大爆炸事件影响的是一代新闻人。2015年,发生过很多重大突发事件,像“东方之星”号沉没,这些重大事件对我们这一代刚刚进入新闻行业的记者影响很大,我们关于职业的认知和成长就是在一次次重大突发中历练的,这也成为我们这一代新闻人的一种情结。
我编辑王晓老师说,“你们这批记者,还真是跟着天津大爆炸长起来的”,她还开玩笑说,天津大爆炸是自己“摆烂”的开始,所谓“摆烂”,就是不跑现场了,转做编辑。她发了我一张截图,是一位资深媒体人的朋友圈,他说自己当时在做编辑,第一时间派了记者去现场,采访、突破、写稿一气呵成,但第二天就被勒令撤回,那一刻让他觉得时代可能真的变了,之后他便离开了这一行。
我们都感慨,这件事好像是“一代新闻人的谢幕”,然后交接班。
问 这个事件对你带来了哪些影响?
高敏:天津大爆炸事件对我个人的冲击挺大的。
我记得,事故发生后应该是失联了100多人,还有志愿者建立了一个网站,大家可以在网站录入失联者的信息,以及家属的联系方式,帮助大家找人。
当时有一位编辑觉得,不管是遇难者还是失联者,在报道里不该只是一个数字,而是具体的人,我们希望了解更多,这个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从事什么职业,以及其他更加具体的个人信息。
然后,我和另外一个实习生一起,把在网上能搜罗到的所有电话,包括寻人启事的截图,还有网站上的寻人信息,那些电话挨个去打,去核实、了解。这个工作大概花费了一两天的时间,疯狂地打电话。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有一个失联人员,我在前一天联系的时候,亲友还说没有找到。然后我就把这个电话记录下来,追踪到第二天再次打电话过去,我问对方有没有找到失联的人,他们跟我说“找到了”,我当时还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消息,因为一直没有听到说谁找到了失联人员。我当时也没有太过脑子,直接说“太好了”,结果对方告诉我说,找到的是尸体。
这个失联人员遇难了,这个电话对我整个人的冲击非常大。我有点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在之后的工作中也一直存在,直到现在,对我来说,给遇难者家属打电话还是最难做的一件事。
当时打完电话后,我第一次有了“要不不干记者了”的念头。但是,我也没想到自己一直干到了现在。
问 你是如何找到这名退役消防员,并说服他接受采访的?
高敏:是我同事戚厚磊找到的,他先是找到张梦凡的抖音,但对方没有回复。后来又通过张梦凡的女朋友的账号,联系到了他本人。
后来第一次见面聊天时,张梦凡说,其实很多人给他发评论或者私信,他都不太回复,这几年也没有接受过媒体采访。他说自己不愿意去不停地炒作这件事。这可能跟之前有网友质疑他“炒作”的声音有关。
但他为什么这次愿意接受采访?他说是因为今年是十周年,算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时间节点。不过,采访期间他也说过,以后大概率是不会再接受媒体采访了,毕竟遇难者家属们都过上了新生活,他不想过多打扰。
问 采访这篇稿件做了多长时间?
高敏:今年4月决定做这个题,5月联系到采访对象,6月见到张梦凡本人敲定采访时间,7月中旬采访完,7月31日交稿。如果不是今天聊起来,我都忘记了,原来这篇稿子做了这么长时间,从4月份就开始了。
当时采访时间很紧,因为张梦凡工作也很忙,包括在北京约他见面,光吃顿饭的时间大概等了他一周。因为工作性质,他不太确定自己明天是否有见面的时间。
问 采访过程中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高敏:由于时间和采访形式的限制,留给我观察的机会很少,而采访对象讲不出来太多细节,对我来说是最难的。
我们第一天在成都,聊了几个小时,后来发现有效内容不多。然后我想说先这样吧,等去了河南见到家属,可能他们之间会更自然地讲起一些过往的东西,结果发现,不知道是因为随时架着的摄像机,还是他们沟通模式的问题,也可能是时间太仓促,他们见面也没有聊起太多细节,有点干巴巴,聊天内容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细致。
我认为有一个主要的原因是时间不够。三天的采访时间对我来说真的很不够,因为平时的文字采访可能都需要小一周,更何况这次还要拍视频,但没办法,客观条件所限。
问 对于这篇报道,你有什么遗憾吗?
高敏:一个是采访对象表达习惯的问题,一个是他记忆模糊的问题,导致最后关于过去的事,呈现出来的细节是不够的。采访期间,我跟着他一起去了遇难者家属家里,不过他们也仅仅是聊现今的一些状况,几乎不会主动讲起10年前的事了,我只能去硬cue。
包括报道发出后,有朋友问我,为什么标题里没有提天津大爆炸。不过,我当时的想法是不管怎么样,发出来就好。
我真的觉得,报道只要能发出来就好,这是我对这篇稿子最大的期待了。至于其他,无论是反馈,或者说发出来很快就被删掉,就先不管了。对我来说发出来就好,毕竟,这件事算是我真正开始做这行的一个比较重要的起点。
问 这篇报道发出后,有同行跟你聊过这篇报道或当年那场事故吗?
高敏:我感觉周围聊这个事的人很少,可能新一代记者大多都不太了解这个事,上一代新闻人很多已经星散了。
问 你认为这篇报道的价值是什么?
高敏:我以前想做记者,只是觉得这个工作很有意思,让我做哪个领域的报道我都是愿意的,也很感兴趣。
但是,可能是在做了这些社会议题和突发报道之后,我真正的开始认识到这个职业,那时候才开始有点所谓的新闻理想(我真的很不喜欢讲这个),并且开始想记录一些东西。
所以,对我来说,我还在记录,就已经很好了,可以给自己一个交待了。
来源:磨稿子(公众号) 编辑:张席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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