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6·11黑画事件”——文革初打散人民日报编委会(1)
1966年6月9日至12日,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陶铸、陈伯达、康生等前往杭州,向住在那里的毛泽东汇报“文革”情况,并在领袖主持下讨论如何进行“文革”? 刘少奇汇报说,向人民日报派出工作组后,又向北京各大学和中学派出了工作组。
1.“工作组”凌驾编委会是“黑画事件”前奏
这些工作组的派出层面不同,陈伯达率领进驻人民日报工作组是中央派出的,刘少奇、周恩来曾提出请示,毛泽东亲自批准“同意这样做”的。 随后由张承先担任组长进驻北京大学的工作组,以华北局名义派出。6月1日,新任华北局第二书记吴德向张承先宣布进驻北大的任命。这时,张承先正要由河北省委书记处书记调任高教部副部长。 吴德告诉张承先,代行北京大学党委书记,立即出发,赶在当晚中央广播电台全文播送聂元梓等7人“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之前,工作组必须进入北大。 周恩来负责起草了工作组(没有“中央”前置词——本文作者注)进入北大的新华社电讯稿,却不提“华北局”,而是写成“北京新市委决定改组北京大学党委”。这条电讯稿(6月4日刊出)经毛泽东看过,表示同意。
1966年6月4日《人民日报》1版(局部),宣布中央决定“改组北京市委”。 没有想到,在杭州的毛泽东听取刘少奇、周恩来汇报时,对派出大批工作组的做法不以为然,表示说,派工作组太快了并不好,不如让它乱一下,乱一下再一分为二。 但是,他对陈伯达带领中央工作组到人民日报夺权显然是首肯的,此前就有表态,听取刘少奇汇报时也没有说不对。 自陈伯达进入人民日报夺权,他麾下的中央工作组凌驾于报社编委会之上,他是要“换人”的。
2. 报社编辑部重起锣鼓另开张紧急约稿
陈伯达赴杭州汇报之时,排除吴冷西在人民日报的主要助手胡绩伟的机会出现了,而且以“黑色幽默”方式出现。 5月下旬,由于不断受到批评,人民日报各个编辑部门的工作秩序乱了章法。形势变化了,“五一六通知”是开展“文革”的动员令,各部门原有存稿中有许多就不能刊用了。进入6月,陈伯达执掌报社,"弃旧”的做法炽盛一时,对文艺部编辑来说尤其是这样。 要赶紧推上版面的新稿件从哪里来?找谁写?老作家、老作者们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敢贸然投稿了。甚至本报和新华社记者也变得格外谨慎,不敢写稿了。稿源顿时大成问题。 编辑们一要稿件组版,二来要积极投身“文革”,于是纷纷走出大门,到部队、工厂、农村约稿,若有“工农兵”自动投稿,在优先刊用之列。 文艺部美术编辑、著名漫画家方成,5月下旬向他初识的一位工人业余作者李锦德发出约稿信,请他即向人民日报投稿。 时年26岁的李锦德是北京永定机械厂的青年工人,自幼酷爱美术,于1959年进厂当工人,次年受推荐进入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职工美术进修班学习美术,五、六年下来很有创作潜力,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了多篇美术作品。能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作品,足以使业余作者们感到激动,求之不得。 接到了方成的约稿信,李锦德当即挥笔,一口气画了4幅速写画,在画上写明成画日期——5月27日,马上寄给方成。 陈伯达到人民日报夺权之日,这几幅约稿画也寄到了方成的手里。李锦德根本没有想到,一场灭顶之灾会紧跟着降临到自己头上。
《人民日报》社论的影响很大。1966年6月1日刊登出陈伯达定稿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北京随即出现“破四旧”“烧毒草”的场面。这是6月初的夜晚,在北京东单广场(现在的篮球场)焚烧“毒草”《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等书籍的场面。
3.李锦德插图怎样上了版面
6月10日,文艺部编辑为次日见报的副刊(第6版)排版。组版编辑是1965年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来到报社的年轻女编辑解波。这些天,她的工作相当紧张,绷得很紧,生怕出现什么差错。 谁知道,越担心什么,越是出现什么。画版时,有一块空白不容易安排妥贴,她就向比自己年长的女编辑朱宝蓁(zhen 音“珍”)请教。 时年41岁的朱宝蓁经历丰富,果然有经验。 她是杭州人,出生在一个比较宽裕的家庭,即便如此,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几度失学,又几度复学。失学的日子里,她坚持自学,最终完成中学学业,抗战胜利后考入南京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读书。 在南京求学期间,朱宝蓁追求进步,于1949年南京解放不久即来到无锡,进入新建的苏南新闻专科学校学习。1950年6月学习结束后到北京,进入国家新闻总署研究室工作。 她爱好文学,1950年9月转入负有盛名的《新观察》杂志,工作了10年,1960年调入人民日报文艺部任编辑、作品组副组长,行政级别17级。 朱宝蓁看了版面出主意说,这块空白可以用来刊登一幅画,版面就比较丰富了。一边说着,她到放着“部主任审稿通过”稿样的卷宗里翻了一下,挑出一组速写画,一共4张,作者正是李锦德。 按照编辑流程,这些画已由文艺部副主任傅真审稿通过,可以选为上版刊用稿。
1966年6月11日《人民日报》6版刊登的李锦德绘制的宣传画,是最初的发行样。这个版面剪样是作者李锦德本人保存下来的。发行后若干小时,这个画面有改动,删去两行竖题再次印刷发行。不管怎样,今天的人们是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一幅“黑画”的。 根据版面空白大小,朱宝蓁和解波采用了4幅画中的2幅。 画作已由作者拟了题目。一幅的题目是“义愤填膺看‘黑话’,满腔仇恨化力量”。画面为是一群工人围坐,中间放着一块写有“毛主席语录”字样的黑板,其中有一人在读报,表现宣传时事方面的内容。 另一幅叫做 “黑帮分子想翻天,我们坚决不答应”。内容与当时正在展开批判的“三家村黑话”有关。 将两幅画放入版面,大小合适。组版编辑画出版样,把两幅画横向排在一起,还作了一个共同的大标题“坚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画出版样送交值班副主任傅真看过无误,下午交车间排版。 当晚,还是解波当班“跑拼版”。这天晚上排版时间拖得很长,直到11日凌晨3时左右才下班。一切还算正常,解波回宿舍休息,一觉睡去。
4.“黑画事件”以黑色幽默方式发生了
11日午饭后,为准备上夜班,解波在宿舍里又睡了一会儿。下午大约2时过后,突然有人大声拍打她的房门,大声叫道:不好了,今天的报纸出大错了,发生“反革命事件”了!你怎么还在屋里睡觉? 解波惊醒了,赶紧起来开门,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未完待续)
钱江:“6·11”插图“黑”在哪里——文革初打散人民日报编委会的切入口(之二)
1966年6月11日的《人民日报》版面真的“出事”了,而且就是年轻编辑解波负责拼版的第6版出了事。门外的人一边敲门一边说,好多读者“揭发”,版面上的两幅画是“反动黑画”!
1.“6·11”插图“黑”在哪里
6月11日这天的《人民日报》一早在北京地区发行,一到读者手里,马上发现了“问题”。 文革劫难爆发,孕育出一大群绷紧“阶级斗争”之弦、思维定向极端狂热的人,数量堪称庞大,非百千万之数不能喻之。他们头脑中充满了批判、厮杀,然后“打倒”的概念,看到任何事物,习惯性地先在“阶斗”萝筛里筛洗一番,上升到“纲”。 6月11日出版的《人民日报》,1版头条文章是《红旗》杂志1966年第8期社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不点名地批判了彭真和吴冷西,点名批判了“三家村黑话”。
1966年6月11日《人民日报》1版(局部)
从第1版看到末版第6版,本着“阶斗”的极端敏感,有人一眼认定,副刊上李锦德的速写画是“反革命黑画”。很快,人民日报编辑部各办公室的电话铃声不断,一片质疑讨伐之声。 这些“揭发”来电纷纷指出,李锦德的画大有文章。 请看:“义愤填膺看‘黑画’”的画面,一个工人展读《人民日报》,但是画面上写清楚的只有“人民日报”4字,文章内容用一排排虚点来表示,所谓“黑帮分子”的话并没有在画面中那张《人民日报》上清晰显示(要登出清晰文字其实是不可能的——本文作者注)。在人群中间的黑板上,只写了“毛主席语录”字样,要看语录内文,只有一行行小黑点——“可以用小黑点”可以代表领袖语录吗? 以揭发者的“火眼金睛”看来,读者在画面上只会看到标题“义愤填膺看黑话”字样,细看却找不到“黑话”在哪里?因此会“联想”到“黑话”就是放在画面“毛泽东语录”字样下面的“黑点点”,由此可以推论这段“语录”就是“黑话”。这不是批领袖了吗?还当了得,罪该万死! 按照“揭发者”的逻辑,画面上原有的两个竖标题从右边向左读来有大问题:“黑帮分子想变天,我们坚决不答应”,“义愤填膺看‘黑话’,满腔仇恨化力量”,那也是影射!
1966年6月11日《人民日报》6版刊登了李锦德的速写画, 这个报纸剪样是作者李锦德本人保存下来的。两竖行用红笔圈出的文字被认为是“黑话”。
问题还不能到此为止,批判还要深入: 右侧画面上,完整的标题分成两截书写。揭发者说,这明摆着要“腰斩文化大革命”! 光天化日之下,《人民日报》登载“黑画”影射领袖语录,“腰斩”“文革”,岂非冒天下之大不韪? 蓄积已久、狂风乍起的“运动”搅昏了神经过敏的读者,他们头脑中“阶斗”之弦绷得太紧太紧,一触即发。发现“问题”的亢奋者指责甚至谩骂刊登“黑画”,“罪该万死”。这时候,报纸已经由邮局发行,覆水难收。 6月11日早上8时过后,有年轻工人和学生读者陆续来到王府井人民日报社大门口,声讨“黑画”。后来,人群中干脆打出了大标语:“强烈控诉人民日报黑帮反毛主席的滔天罪行”、“把人民日报文艺部的黑手揪出来”。到午后,人民日报社门外渐成声势,躁动的读者将报社大门挤得满满当当。
当天采取了“补救措施”后重新上版印刷的1966年6月11日《人民日报》第6版。与此前有所不同的是,画面上两行竖排字样去掉了。据认为,这样一改动就没有问题了。
2.革命几十年,老革命成了“反革命”
听说版面“出事”,又听说大门口挤满了前来“大批判”的人群,解波赶紧跑上办公大楼四层文艺部编辑部去找傅真。 文艺部副主任傅真神情沮丧地半坐半躺在自己办公室的长沙发上,看到解波进来,慨然长叹一声说:“没有想到,革命革了几十年,老革命成了反革命。”
人民日报资深编辑傅真(1917—2006)
傅真是一位“三八式”“老革命”,行政级别11级。 傅真(1917—2006),原名傅翤真,山西太原人,地主家庭出身。上中学期间追求进步,因侵华日军屡犯华北,他在中学毕业后即投身阎锡山的晋绥军。抗战全面爆发后,他所在部队成为薄一波率领的中共武装“山西新军决死队”的一部分。 1941年,傅真进入挺进敌后的“抗大”学习,结业后担任八路军的连指导员、团宣传干事,1942年12月入党。不久到《抗战日报》新闻训练班学习,随后进入该报当记者,1948年转入《晋南日报》当编辑。1949年随军南下,到重庆《新华日报》当编辑。1952年调入人民日报任记者、编辑组长、文艺部副主任。 对于陈伯达来人民日报“夺权”,傅真是不理解的,而且觉得危险在向自己靠近,但是没有想到这把火不几天功夫就烧到自己了。 傅真说自己“老革命变成了反革命”这句话说得很低沉,把解波吓了一跳,掉头去找文艺部主任张潮。
3.记者团成员说:事情发生在文艺部,根子在吴冷西这条线
得知报纸“出事”,踩着陈伯达脚后跟进入人民日报的“记者团”成员胡良民来到分管的文艺部办公室,来看看文艺部主任张潮在做什么? 张潮(1916-1988)也是一位老革命,浙江宁波人,1938年赴延安抗大学习,同年入党。后在鲁艺学习,1944年从事新闻工作,先后在延安《解放日报》等工作,1950-1952年任《陕西日报》总编辑,1953年调入人民日报,担任总编室副主任、文艺部主任、编委。 这样一位久经历练的资深新闻干部,此时也是惊弓之鸟。他用毛笔写了“多想”两个字,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以时时警示。看到胡良民进屋,张潮马上站起来,表示为今天的事情深感不安。 胡良民对张潮说,今天这件事情,表面上看来发生在你们文艺部,但根子是在“上面”。接着,他把“深层次”要害点了出来:“根子在吴冷西这条黑线,你看呢?” 这时,解波已先一步来到张潮的办公室,正向部主任仔细叙述昨夜拼版的前前后后。听胡良民走进来这么一说,愤愤不平,心直口快地说:“我来报社不到一年,吴冷西我认都不认识,我的错误和他有什么关系?” 确实,此时的解波还没有见过吴冷西。 事态的发展容不得张潮、傅真多想,中央工作组已经通知下来,下午5时召开全社员工大会,责令签字付印的值班副总编辑胡绩伟当众检查。 胡绩伟会检查些什么呢?
(未完待续) (解波大姐多年前接受访问,记述当年经历,在此深深感谢! 李锦德先生提供了他当年的绘画付印版,一并感谢!)
来源:钱江说当代史
编辑:刘诗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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