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
对话丨曹轲:从记者到老师,“跳出来,换个角度看问题”
曹轲,新闻学博士、高级记者,全国先进工作者、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曾任南方报业传媒集团新闻研究所所长、南方都市报总编辑、南方网总编辑、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副总编辑,现为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本实验室主任。
2023年8月29日下午,暨南大学22级新闻学专业的学生准备上新学期第一节新闻采写课。在容纳了八十多个人的教室里,一位看着有些面生的老师站在讲台旁。他身穿浅色格子衬衫、戴着黑色细框眼镜,在手边放着一本红色封皮的新书,叫做《专业报道深度谈》。在他身后,教室大屏上蓝底白字写着六个大字——“专业众包构想”。
上课铃打响后,他向学生提出了关于这门课程的新设想,进行“众包修订”。据他介绍,这次新书众包修订由学界导师团、业界导师团、300余名学生、研究生助教团共同组成,目的是把专业教材书修订交予学生去设计和创作,让其更容易接近学生的思考和需求。
这位有点“特别”的老师叫曹轲,这是他来到暨南大学的第三年,也是他第一次教新闻采写课。关于他的经历,却不止于此。1966年,曹轲出生于陕西关中,高考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1988年本科毕业后,他来到广东投身南方报业传媒集团。从采编一线记者到南方都市报总编辑,曹轲在报社一做就是三十二年。
在业界工作期间,曹轲多次荣获广东新闻奖、中国新闻奖,曾获广东省五一劳动奖章、广东新闻“金枪奖”,并被国务院授予“全国先进工作者”荣誉称号。由采编一线转入集团管理岗后,他两次领军和推动南方都市报向全媒体转型,《中国报业》曾评价他“带领南都报系站上了中国报业巅峰”。
2020年底,曹轲离开业界。2021年3月,他在个人朋友圈低调宣布:已在暨南大学正式领薪。外界对于他离开业界转投教育的原因有诸多猜测,“其实原因很简单,在业界干了一段时间,到了学界可以总结梳理”。
在他来暨大的第一年,2021年12月,暨南大学文本实验室成立。曹轲担任文本实验室主任,致力文本研究。千金淘一词,万言书同文。曹轲在新书《淘词十码:语言里的中国》序言中写道:“大浪淘沙、沙里淘金,淘词就像淘宝,淘的过程很累,但也找到了一些感觉,感受到文本的无穷力量。”他认为,文本背后就是一个人的理念和态度。
今年8月,他再度将记者思维创新地运用至课堂,带领学生以“众包”的方式修订《专业报道深度谈》,坚持“以深度带专业,以专业求深度”。
教学将近三年,曹轲称自己“正在适应怎么当老师”。和报社相比,学校让他的节奏慢下来,“只不过有时觉得太慢了一点”。
1
业界转学界:一个圆满的过程
新闻学生:你的求学经历大概是怎样的?
曹轲:我在复旦大学新闻专业读了本科,1988年从复旦毕业后,我来到广东,一直在报社工作,从业三十多年。直到2020年,我离开报社来暨大任教。在报社工作期间,我在暨大读了博士,这个博士的报考是通过研究生同等学历,中间没有经过真正的硕士学习阶段。
新闻学生:你为什么读了新闻学专业?
曹轲:我们高中时分文理科,文科能报的专业主要就是中文、新闻、外语这类,所以当时就报了新闻。以前高考报志愿不像现在,我们是成绩没出来之前就要填志愿,真的像盲盒一样。自己评估成绩怎么样,按照大概分数线去填,填完以后分数线才出来。
我不喜欢在老家呆着,不想在西安读书,总是希望“野”一点,往外走远一点。当时觉得可能考不上北大,复旦也很不错,就报了复旦。
我是一个农村孩子,开始对新闻也不了解,所以对于在学校里学的那套知识没感觉,只不过毕业后发现老师是一片苦心,教你的都是有用的,包括思维方式、对社会观察的方式。我记得我们老师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叫做“两典一笔”,“两典”指马列经典和中国的古文经典,“一笔”指把笔头练好,会写,并且能够很快地写东西。其他都是配套的一些综合知识,其他的课学的当然越多越好,没有也可以再学,老师就教你一个学习方法。现在新闻学的课那么多那么卷,最后还发现对不上就业。当时不管那么多,觉得把那关键的几点拿住就可以。
新闻学生:你在业界待了这么久,为什么会选择转行当老师呢?
曹轲:到了学校可以把原来的一些经验教训稍微梳理一下,从原来的环境中跳出来,在跟学生交流的过程中或者自己思考时,会更清醒一点。原来在业界也可以想问题,但是总是跳不出来。外界猜测了很多理由,其实理由很简单。我在业界干了一段时间,到了学界可以总结梳理,这是一个很圆满的过程。
2
记者需要的能力:
快速地抓取、连接、呈现
新闻学生:你认为新闻专业的学生应该具有什么能力呢?
曹轲:新闻学看着没有其他专业那么系统,但它其实培养学生一种独特的能力,就是快速地抓取、快速地连接、快速地呈现新鲜的东西。我个人觉得有些文章改得越久就改死了,我喜欢那种新鲜的文章,哪怕有点不严谨,但是一看就是活的文章。“板着身子”改了很久的那种文章,就已经把它改死了,没用。
假如你刚看了一个电影,三分钟你能讲清楚电影的内容吗?不要看的时候笑了半天,觉得有个很有意思的细节,结果自己把自己笑得要死,却讲不出来。这其实就是翻译与转换的能力,不管是一个专家学者,一个官员,还是一个演员,你就把他的话快速转成你的新闻语言,这种压缩、剪裁、重组、梳理的能力,它慢慢就会变成你天生的能力。
新闻学生:那你认为新闻学专业的学生本科期间能够培养这个能力吗?还是说这是工作之后慢慢养成的?
曹轲:你在工作中养成也行,但可以现在就先练起来。其实就那么几个套路和模板,写事情的,写人物的,写冲突的,写现场的,把事情说清楚就可以了。新闻是比较快速地做出东西,但因为你写出来很通俗易懂,别人很好接受,就以为这个东西没什么技巧,其实“写”就是技巧。
互联网也是这个逻辑,手机的页面好用,那是因为它后台强大,所以呈现出的应用页面才简洁。新闻也是这样,别人看着很简单,那是因为我们在后台把很复杂的东西消化了、简化了。
有个观点我比较喜欢,叫做“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我宁愿挑最精华、最有意思的一个片段、一个细节,或者一个故事、一个侧面,把它说透了,我觉得就很好。夸一个人好,不能从头到脚都夸,夸得我不知道他好在哪里,觉得像个假的一样,只要能记住一两个细节点就行了。
新闻学生:你认为记者需要培养怎样的思维方式呢?
曹轲:比如说你要独立思考,能够去判断一些东西。在知道受访者的背景以后,判断他话语中实际的态度和真实的意图。现在有些受访者的媒介素养比我们高,他本身知道你想要的新闻点,会顺着你的话给你递很多材料,你觉得很兴奋,其实就会被他牵着走。
对所有的采访对象,不管是什么身份,都要保持清醒的判断。比如说我刚才跟领导聊事情,等下再和门口的环卫工人聊,要保证态度没有大的起伏。
包括那些来投诉的可怜的“弱者”,有时也会夸大自己的故事,这个很可爱又很可恨。为了争得权益,他不得不做很多努力,从而利用媒体的舆论力量去施加压力。另外,有些信息明显是竞争对手提供的,但你也不能拒绝。因为他们有了矛盾,才会把真实的幕后消息暴露出来,你才能知道。你要去判别,把真正有社会价值的、行业关注的、核心的事实抓出来。不能认为我不喜欢这个人就不和他打交道,或者这个人是同行就一味地帮他。我们要跳出来,用真正的、专业的力量去做事实的核查、观点的平衡,甚至利益和政策分寸的把握,这很考验人。
新闻学生:你觉得新闻专业的学生有什么好的习惯需要养成吗?
曹轲:要当记者,就是要习惯手上有不同的线索和任务在同时铺开,看看哪些成熟就把它快速地了结。在媒体大家就要习惯一个人手上同时有三五个事情做,可能有的正在写稿,有的正在联系,有的正在跟踪。
像学生的作业、课程、实习,各种也是交集的,你们会把时间错开,这是没问题的。我之前就特别习惯这样,不要觉得做这个事情的时候就不能做另一个事情。
3
谈新闻现状:换一个角度看问题
新闻学生:你怎么看现在传统媒体的数字化转型?
曹轲:我一直强调数字赋能和数字赋权是两层意思。赋能就是让你的效率提高,是内部的智慧化管理。如果是对整个社会来讲,其实赋权的意义更大一点。从前小人物或者沉默的大多数的声音传不出来,现在都会传出来,虽然它可能会被淹没,但它会一起叠加变成一个力量。所以互联网对赋权与赋能同时都有作用,它的沟通会更加及时、更加友好,这对所有人都是一种更好的机会。
但是在新闻报道里,我不知道怎么直接评判它。我们新闻界的人经常抱怨自己会被数字化取代,没想到怎么跟着这个趋势走。其实我们不应该把数字化当成威胁,所有的都是机遇。有时候媒体与舆论,本身就是一种赋权或者加权,看怎么去用的问题,不要去把技术当成挑战或者此消彼长的一种东西。
新闻学生:新闻学一直面临着“新闻无学”的质疑,你怎么看?
曹轲:新闻学教给你的知识少,给你时间就多了。你不要每天光忙着完成作业、上课,我们这么多讲座、图书馆的书、其他系的课程和活动,好玩的都去看一看。它留给你自学的机会也行。假如你了解到科学传播、健康传播或者医疗方面的牛人,可以去听他的课,为什么不去听?你要是想写得好、思考得深,就得把文科甚至理工科的知识都学一些,要看一点更庞杂的内容。
我们这个学科在学界基本上是别人的下游,一般都是我们写论文引用别人的成果,历史的、哲学的,社科的、人类学的,你看哪个学科引用过新闻学的呢?其他学科连写案例都不会引用我们的内容,最多是把某个事件当成由头。
新闻学生:现在传统媒体的学历门槛越来越高,有同学认为新闻更需要实践,希望本科之后就投入工作,但另一方面又担心学历门槛。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曹轲:新闻的门槛其实不需要那么高,它确实需要实践,需要大量地去采访,有好的题材不被浪费,有独家的信息被抓住,普通的内容被写得很精彩,这就是成功,背后的文凭没有被看得那么重,文凭只是应聘的那一刻会有些作用。
新闻行业给人的感觉就是上手快,刚去就能干。但还要不断地学习,写出更深的东西来,不能光讲量。不仅要快,还要厚积薄发,出一点好东西,把学的那些武艺功夫都用出来,一次就把它做成一个像样的东西,这个比较重要。
4
以深度带专业,以专业求深度
新闻学生:你为什么想要做《专业报道深度谈》这本书?
曹轲:一方面是学校设置了相关的课程,另一方面是想用专业来带深度,用深度来带专业,同时也能对专业领域展开思考,可以知道做相关的深度报道能拓展到哪些方向和边际。
严格来说,《专业报道深度谈》的分类方法和之前的教科书确实不太一样。以前的分类方法背后代表着他们的理念,按时政、经济、财经、体育、文化、娱乐分类,这样分也可以,但这种分类明显是报纸的逻辑,而且总觉得时政更重要,娱乐是配套的,那种优先顺序就出来了。有些人不是把时政当成专业领域来看,而是因为那块是领导讲话,级别高,或者涉及的政策影响大,所以凸显时政的重要性。实际上,从新闻专业的角度来说,我觉得每个领域都可以报道得很好。所以我一直就想把原来的那种思维模式稍微消减一点,把僵化的东西摇一摇,能不能摇得动再说。
新闻学生:除了《专业报道深度谈》,你目前还在做文本研究。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文本研究的?为什么有这个想法?
曹轲:在之前的业务工作中我也已经有所推敲。事实上文本研究在中文系有他们的说法,在外语学、语言学的也比较多探讨,包括数据库、语料库。而我们是想研究文本的一些内在逻辑以及相应的优化。
以公益的文本优化来说,怎么把文本说得更舒服一点,让被捐助的人感受到尊重,又让他们筹到款、得到救助?同样,科学传播也是需要优化的。很多科学传播背后的理念本身不科学,方法也不科学,有些弄得像八卦猎奇,有些又写得很玄幻。所以最近做的广州科技传播报告,提了很多建议和改进的设想,希望用科学的理念和方法来做科学传播,这点比较重要。
文本背后就是你的理念和态度。这里的“态度”不是说亲切一点或者普通话准一点,那只是表面,关键是文本背后的意图到底是什么样的。你选择用哪个词,背后体现的是你的理念。比如我经常说,我要是农村人,“我是来自某个穷山沟”和“我来自某个乡村”表现出来的意思是不太一样的。
新闻传播不光是在传别人的观点,传播的过程也在选择,你在斟酌怎么呈现,你其实也参与进去了。文章写出来以后得到大家的认可是很难得的,因为好的作品和好的电影一样,大家都能看得见。我们不会拍电影,但哪个电影好我们还是看得出来,新闻作品也是这样。
来源:新闻学生(公众号)
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DCi1EigVlMxY9Q-vet9pag
编辑:郑程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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