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
中国古人所谓“文以载道”的传统,“文须有益于天下”的主张,对中国近代以来的评论史的影响极为深远。就评论史的演进而言,有两个显著的传统,一个是“文人论政”,一个是“学人问政”。“文人论政”的本质特点是铁肩道义,激浊扬清,凸显责任与担当;“学人问政”的重要特点则是依托专业知识与素养参与公共事务的表达和介入。“文人论政”的传统,经常被津津乐道,主要突出一种基于问题意识的公共参与,而“学人问政”往往容易被忽视,或者与“文人论政”混为一谈。在公共参与的层面,“学人问政”更多了一些基于学理素养的理性思索,以及更为长远的考量。对于秉持“学人问政”传统的评论家来说,在写作形式上,体现为短评与长论之间的平衡;在写作主题上,体现为政治与学术之间的平衡;在精神史层面,又体现为传世与觉世之间的平衡。 在现代中国的语境下,种种平衡,最终体现为“把评论作为方法”,从而实现评论家在情感层面的爱国情怀,在学问层面的专业精进,在理想层面的价值追求。从评论史的视角看,“把评论作为方法”,无疑是“学人问政”的最大特色之一。评论作为方法,那么,“目的”则是以学问为内核,以媒体为渠道,着力探讨和解决“中国问题”。 著名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吴景超,就是“把评论作为方法”的典型学者和评论家。他作为20世纪中国都市社会学研究最主要的代表人物,著作甚丰,同时还主编过《新经济》、《新路》等知名刊物,撰写了大量的评论。他以鲜明特色的“都市评论”系列作为方法,主张“发展都市以救济农村”。 就评论史的百年历程来说,“乡村”一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书写主题与解读标签。道理很简单,对中国这样一个农业大国来说,解决好乡村问题,解决好农村经济发展问题,也是在很大程度上为破题“中国问题”提供一个坚实的现实基础。上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乡村建设运动”如火如荼,背景就是当时的农村经济出现严重衰落。在这种语境下,更多的社会学者投身农村的研究与实践,如梁漱溟、晏阳初、陶行知等。吴景超先生的学生、同为著名社会学家的费孝通先生以“杂话”的形式撰文论述乡村,最后成稿《乡土中国》,一纸风行。 而吴景超的“都市评论”,就是在这种大时代土壤中产生的,成为比肩“杂话乡村”的另一种公共表达。作为著名社会学家,吴景超在当时的主流公共媒体上发表了大量政论,以评论的方式参与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思想界的重要论争,如关于中国经济发展道路的论争、民主与独裁的论争等。其中,又以系列的“都市评论”独具特色。 《都市之研究》、《都市中的生与死》、《发展都市以救济农村》、《再论发展都市以救济农村》、《近代都市的研究法》、《怎样划定一个都市的内地》、《都市研究与市政》、《大家来做南京的研究》……通过这些评论的篇名可以看到,他的方法是“发展都市”,目的又在于“救济农村”。他的这些评论,又与自己的都市研究密不可分。 据不完全统计,吴景超先后在《独立评论》(1933—1937年)发文46篇,《新经济》(1938—1945年)发文44篇,《世纪评论》(1947年)发文14篇,《新路》和《观察》等(1948—1949年)发文30篇,《大公报》发文16篇(其中“星期论文”发文10篇)等。 专注于吴景超研究的学者吕文浩分析指出,吴景超“时评因学术而厚重,学术因时评而灵动。”“要讨论吴景超的学术成就和思想主张,不能只有专业学术论著一个尺度,撇开那些发表在非专业刊物上的文章,我们的理解和把握是片面的、单薄的。”“没有现实针对性的社会学是没有生命力的,没有社会学根基的社会问题讨论也必将流于浅浮。”[1] 吴景超的“都市评论”,源自他所说的“都市意识”,当然,前提应该是“社会学意识”。 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谈社会问题,吴景超认为有三个“与众不同之处”: 第一,对于所谈论的问题,不加道德的批评。它只问事实的有无、因果的关系,并不判断它的好坏。社会学的目的,在求真理。真理的最大仇敌,便是成见。我们研究一问题时,如对于所研究的对象,已经下了善恶的判断,那便是成见了。 第二,他研究的第一步,不是空谈,不是臆说,而是搜集事实。应当采科学家的态度,用科学家的方法。科学家的态度,是不空谈、不瞎说,言必有据,立论者必有所本。科学家的方法,第一步是搜集事实。我们无论研究什么问题,先从搜集事实下手。 第三,以叙述始,以解释终。一个问题来了,他先搜集事实,然后叙述事实,然后解释事实。[2] 这三个理由,也是吴景超认为社会学是一种科学的投影。如果说“社会学意识”是基于知识结构的科学认知,那么,“都市意识”则是基于“转型中国”的社会认知。 1935年3月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师生在清华大礼堂门前。前排左二吴景超,左三潘光旦,左四史禄国(费孝通在清华社会学系读研究生时的导师) 如费孝通先生所评价的,“他(吴景超)的研究是宏观的,用全世界各国的材料来做比较,去找中国社会的出路,去理解中国社会。”“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对中国的发展能提出这么多的主张,他是占风气之先。”[3] 确实,吴景超的都市研究,并非就都市来谈都市,而是立足国情,立足现实,从“中国出路”的层面去求解。“出全力去经营这些地方(都市的势力范围),使这些地方与他的都市,共存共荣,便是我所谓的都市意识。假如每个都市的领袖,都有这种都市意识,然后根据此种意识去努力,那么中国现在虽然经济萧条,农村破产,将来总有繁荣的一日。”[4] 此外,他特别提出一个概念“内地”,其实就是一个都市的周边腹地。按照今天的界定,更侧重于城市群周边的区域一体化。就是说,发展都市不是孤零零地发展一个都市,“每一个都市,都有它的内地(Hinterland),这是它的主要市场,也是它所需要的食物与原料的主要来源。一个都市的工商业,常为它的内地生产品所决定。……一个有都市意识的人,对于他的内地的生产,是极端注意的。”[5] 秉持“科学家的态度”“科学家的方法”,“都市意识”显然更客观务实,更理性审慎。吴景超认为,发展都市的第一种事业,便是兴办工业;第二种事业,便是发展交通;第三种事业,便是扩充金融机关。尽管公开提出“发展都市以救济农村”的观点后,招致一些不同意见的反驳,但他认为“都市与农村的关系,不是敌对的,而是互助的。” 如何界定都市问题?吴景超根据社会学研究的国际视野勾勒出一幅“都市画像”。 他认为“如欲解决都市问题,须先有都市研究。(市政问题研究会)应当做的工作,便是以研究所得,作实际行政的参考。这种根据事实,根据研究而推行出去的市政,一定有必须美满的结果,这是毫无疑义的”。[6] 该关注哪些都市问题?吴景超说:“我对于都市的研究,是先由理论下手。根据这些理论,来研究中国都市。以研究中国都市的所得,再来修改理论。”他列举了自己搜集资料所用的13个纲目:1.都市的定义及其与乡村市镇的区别;2.都市的历史;3.近代都市发展的统计;4.近代都市发展的原因;5.产生都市的区域;6.都市的位置;7.都市与内地的关系;8.都市间的关系;9.都市的人口;10.都市的结构;11.都市生活的组织,如家庭、经济、政府、娱乐等;12.都市的人品;13.都市的将来。[7] 该采用哪些资料来关注都市?吴景超提出,譬如海关每年出版的华洋贸易报告统计册;以及大都市中的银行、工厂、公司每年所出的报告;市政府及其隶属机关所出的公报及其保存的档案;学术机关对于都市某一方面的调查报告;外人对于中国都市各种生活的描写;都应当有人去搜集起来,以作研究近代中国都市发展史的根据。 该运用什么方法来研究都市?吴景超介绍了海外的研究方法:“他们到都市的旅馆里去,到跳舞场中去,到贫民的陋巷中去,到富家的大厦中去搜集材料。他们到工厂中去寻,到裁判所的文件中去寻,到移民的通信中去寻,寻他们所要的材料。他们写信去问,他们亲自跑到人家中去问,他们发出问题单去问,问他们所要知道的事实。一年或数年的殷勤探讨,才作出他们的报告来,那真是贡献,那真是创作。”[8] 涉及“人才”的问题,最能体现吴景超的学者本色和社会学家的责任感。他撰文谈“智识分子下乡难”。具体原因有四:第一,乡村中缺乏容纳智识分子的职业;第二,乡下缺乏研究学问的设备;第三,乡村中物质文化太低,不能满足智识分子生活程度上的需要;第四,智识分子最亲近的家庭宗族、亲戚朋友都不希望他下乡。[9] 吴景超的结论是,智识分子未必下乡才算真正关注农村,相反,在都市,依然能发挥很大的作用。 在具体方法上,吴景超提出建议:“设法搜集关于北平的文献,成立一个北平文库。我们要使这个文库,成为世界上最完备的文库,凡是研究北平的人,都非来参考这个文库不可。”[10] 由此可见,吴景超可称得上是20世纪中国卓越的“都市研究”专家。 著名政治学者任剑涛注意到一个问题,自近代以来,中国留学生持续热衷前往的国家,就是美国。“对中国建构现代国家影响最为广泛的,非留美学生莫属。尤其是每当国家建构处在关键时刻,关乎整体选择的紧要时期,留美学生发出的国家建构声音,无疑受到中国社会最广泛的呼应,成为国家建构诸种主张中,社会反馈最为强烈的呼吁。”[11] 作为留美社会学的专家,吴景超是研究与表达,是贴近这种“国家建构”的思维方式的。当然,留学精英与现代政治之间关系,是更深层的文化结构性问题,要么默契,要么误解,都不是学者所能左右。 吴景超一生的思想和学术受胡适影响颇大,而胡适对他也很欣赏。在当时著名的“民主与独裁”争论中,胡适评价说,“吴景超先生把这个问题分成三个方面:(一)中国现在行的是什么政制?这是一个事实问题。(二)我们愿意要有一种什么政制?这是一个价值问题。(三)怎样可以做到我们愿望的政制?这是一个技术问题。他的结论是:在事实上,‘中国现在的政治是一党独裁的政治,而在这一党独裁的政治中,少数的领袖占有很大的政治势力’。在价值问题上,‘中国的知识阶级多数是偏向民主政治的,就是国民党在理论上,也是赞成民主政治的’。在技术问题上,他以为实行民主政治的条件还未完备,但‘大部分是可以教育的方式完成的’。” [12] 这段表述,可以说很准确地点出了吴景超学术思想的底层逻辑。他认为都市经济是中国发展的未来:“我们如欲使中国富庶,如欲使中国的人民,生活程度加高,便不可不设法,使中国人民,离开市镇经济……而达于都市经济一阶级。”“只有在都市经济之下,国家和人民才可富庶。”[13] 吴景超指出,工商业是都市繁荣的基础,而交通线是都市与其贸易领域打成一片的工具,我们如想了解一个都市的经济,是决不可忽视这两点的。 在《发展都市以救济农村》一文发表后,在学术界和社会上反响很大,包括一些反对的声音。如李炳寰的《评吴景超之〈发展都市以救济农村〉》(《众志》月刊2卷1期),刘子华的《评吴景超的发展都市以救济农村》(《锄声》月刊1卷第4、5期合刊),万钟庆的《发展都市必先救助农村》(《民间》半月刊1卷17期)等。对此,吴景超专门撰文《再论发展都市以救济农村》,逐一回应,逐一反驳。[14] 要之,吴景超通过一系列的都市评论,紧扣都市意识,聚焦都市问题,探索都市道路,把评论作为方法,时评与研究互动,通过发展都市来救济农村,通过发展都市来振兴中国,从国家前途的维度来打量都市的现实价值与历史定位。
来源:政邦智库
编辑:陶鹏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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