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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新闻40年:“只要沿着河流走,就一定能找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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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23 23:12:42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武大新闻40年:“只要沿着河流走,就一定能找到大海”



刘道玉很久没见过吴高福了。

刘道玉,年逾九旬,居武汉。吴高福,八十有五,住北京。

从北京到武汉,坐高铁,不到4个小时就能跑一趟。穷山距海固不能限也,然则时光催人老,无情地阻隔了两人的谋面。

但打捞历史,时光也会展现出柔情的纹理。40年前,他俩可是干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吴高福还记得非常清晰:“有一天,刘道玉校长约我到他办公室去,对我说,学校决定要办新闻专业,让我来筹备,并嘱咐我要深入调查研究,尽快提出办学思路,拟定好教学计划和实施方案,调集人员,抓紧筹备工作。”

那一天是1983年7月15日。

彼时,吴高福45岁,他20年前从武大中文系毕业后就留校任教。

吴高福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刘道玉。“我当时也不是学新闻的,学校找我来问我行不行,我说国家需要,怎么不行?”

那年,刘道玉已担任武大校长有两个年头了。作为当时中国高校中最年轻的校长,他在武大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

“我履任校长伊始,痛感武大学科陈旧,科学研究落后,缺少学科的带头人,完全不能适应新的技术革命的需要。”刘道玉多年后说。他在调研和思考的基础上,设计了文、法、理、信、技、管的办学模式,陆续对武大的专业进行合并、新建和重建,先后恢复了法律系,新建了新闻学系、金融学系、统计学系、空间物理学系、信息科学与技术系、病毒学系、建筑学系、环境科学系等,一个新型的多学科的综合大学逐渐形成。

刘道玉的改革后被称作“珞珈山奇迹”,堪为教育史上的华章。

中国大学校长成千上万,但改革开放迄今,能作为教育家被铭记的惟有三人:丁石孙、刘道玉、朱九思。

丁石孙,1984年至1989年担任北大校长。季羡林曾说,北大历史上有两位校长值得记住,一位是蔡元培,另一位是丁石孙。

刘道玉,1981至1988年担任武大校长。学生们称呼他是“永远的校长”。

朱九思,从1953年华中工学院(华中科技大学前身)建校伊始,就是主要领导,直至1984年。一言以蔽之,他乃“华工校父”。

说来也怪,这三段燃情岁月中的两段就发生在武汉。武汉还真是一个有故事的城市呢。

刘道玉主导的“珞珈山奇迹”影响最大,是1980年代绕不开的重头戏。

这大戏中的一折就跟吴高福和武大新闻系有关。

2

尽管武大官方把本校的新闻教育追溯至1983年成立的新闻系,而实际上,应把时间前移7年,从1976年中文系新闻专业成立算起。

特殊年代里,武大建有两所分校,即1966年在湖北襄阳建立的襄阳分校和1970年在湖北荆州建立的沙洋分校。1977年两所分校停办。

武大中文系教师樊凡曾在沙洋分校“搞斗批改”。1976年6月,他被调回武大总校中文系,系教改小分队队长李希贤对他说:“我们从教改的角度出发,打算办一个新闻专业,你是系里唯一搞过新闻的老师,希望你来负这个责。”

那年樊凡43岁。他在本该大展拳脚的年纪遇上了“文革”,无端牵扯进李达“三家村”冤案,被打成“黑帮分子”,押送到乡下劳动。

李达,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和早期领导人之一,自1953年起担任武汉大学校长,直至1966年。饶是他在党内外德高望重,也难逃冲击,并祸连多多。

樊凡因此被“挂”了整整10年。基于对工作的渴望,他爽快地答应了李希贤。

说干就干,武大中文系不仅“自主”成立了新闻专业,把1975级工农兵学员中的49人调过来,作为学员来进行教育,还一口气凑了10多个老师。

“复课闹革命”虽已几年,但书店里没有一本新闻学教材。樊凡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北大弄来一本《新闻理论讲话》,从复旦弄来一本《新闻写作》。

《新闻理论讲话》为北京朝阳区工农通讯员和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1973级工农兵学员编,全书主要是批判资产阶级、批判修正主义和批林批孔,而不是构建新闻学科的理论体系和研究方法。

《新闻写作》为复旦新闻系老师和1975级工农兵学员所编,虽介绍了消息、通讯、小故事和广播稿等常用文体的写作,但不到全书的八分之一,目的也不是告知写作规律,而是如何使媒介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其余篇幅则是推荐范文,如何开展革命大批判。

用这样的教材,很难帮助学生建立新闻记者应有的知识结构。樊凡以前在报社工作时,曾利用业余时间自学《联共(布)中央直属高级党校新闻班讲义》。他就把这三本书揉合在一起,对学员进行讲授。

当时,“左”的风气笼罩学坛,否认教学规律,否认“三基”(基础理论、基本知识、基本操作),而用 “典型产品学科”、“任务带学科”来取代。

樊凡及新闻专业的老师们在当时高压的空气下,不得不跟着潮流走。在“任务带学科”的思想指导下,把学员们带到工厂和农村去“开门办学”。

1976年秋,武大新闻专业又招了一个班。樊凡意识到“任务带学科”根本“带”不动,必须提高师资队伍,加强学科建设。他向系里建议,派人到人大、复旦去进修,让没有新闻从业经历的老师到传媒挂职,还请了一批老记者编辑来兼课。

正当一切向好时,1978年年初,武大新闻专业骤然被叫停。

多年后,樊凡说:“新闻专业的宣布下马,事先没有与我们这些当事人打招呼,更没有征求我们意见,事后也没有人出来解释。当时刚刚结束是非颠倒的政治环境。领导说一不二,我没敢去问,更不敢去争“生存权”,只是十分痛惜。”

站在当时决策人的角度,事出亦有因。中文系是武大的根基之一,“文革”前,武大中文系发展到了鼎盛期,章(太炎)黄(侃)学派的谪传弟子在此,全校五个一级教授,有两个在中文系。经历一系列运动后,武大中文系元气大伤。到恢复正常教学秩序的当儿,武大要集中力量重建中文系,舍弃刚起步的新闻专业,倒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但武大校领导如果目光长远,魄力更大,能从国家对新闻人才和新闻事业发展的需求来考虑,在拨乱反正中不将“脏水同小孩一起泼掉”,可能又是另一番景象。

3

历史的走向也确实如此。

中国新闻教育真可谓跌宕起伏。没有一个行业像传媒这般,与政治、经济和技术的勾连如此之深,当挟时力时,一文能动天下,却又长期被裹挟,合理性被充分稀释。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中国新闻教育发轫之初,其理念就与世界同频。

1908年,世界上第一所新闻学院在密苏里大学创办。10年后,即1918年,蔡元培在北大创办新闻学研究会,这是是中国第一个新闻研究团体,标志中国新闻教育的开始。

蔡元培邀请徐宝璜和邵飘萍担任导师,前者是中国新闻教育第一人,后者是中国报业的奠基人。

北大新闻研究会规定“校内外人均可入会为会员”。从1918年10月到1920年12月,共有一百多位学员参加学习。

据《北京大学日刊》报道,1919年10月16日,北大新闻学研究会举办了第一次研究期满仪式,蔡元培亲自向55人颁发了听课证书,分为听讲一年和听讲半年两种。

毛泽东名字出现在32名“听讲半年之证书”上,但他因母亲生病,早已返回湖南,没有到现场领取证书。

这半年的学习给毛泽东带来极大影响。他后来创办了《湘江评论》和《新湖南》。

1936年,毛泽东在延安接受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采访时回忆,在新闻学会里,“特别是邵飘萍,对我帮助很大。他是新闻学会的讲师,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具有热情理想和优良品质的人。”

斯诺就毕业于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

密苏里大学成立新闻学院时,校长黑尔说:“如果报业只是印刷者的技术或买卖,或者只是在印刷工厂的管理,或是新闻的采集与传布,或是这些都加在一起,我们便不能承认这种教育是大学教育的一部分。”

1924年,燕京大学创办新闻系,秉持同样的理念, 提出“新闻教育对中国将来的发展有重大关系”,教育目的除了“职业训练外,还要注意人格培养”。

1929年,复旦大学新闻系正式成立。“社会教育,有赖报章……从事于文艺的新闻记者之养成,既示以正确之文艺观念;复导以新闻编辑之规则,庶几润泽报章,指导社会,言而有文,行而能远。”这是建系之时,《复旦大学新闻学系简章》对办学宗旨的阐述。

燕京大学新闻系第二任系主任梁士纯也认为,“若是新闻教育所培养出来的人才,只能顾其自身的生活,而在改革或倡导上无所贡献,那么中国新闻事业的前途就极其阴黯,那么燕京大学新闻学系这种新闻机关,也就没有存在或发展的价值了”。

1933年4月到1935年6月,斯诺兼任燕京大学新闻系讲师。1936年6月,他在宋庆龄的帮助下,辗转来到陕甘宁边区访问。一年后,在英国出版《西行漫记》(又名《红星照耀中国》),引起轰动,向全世界第一次介绍了红军的两万五千里长征。

二战期间,中国驻外记者中有90%是燕京大学新闻系毕业,包括著名记者、作家萧乾,二战时,他奔赴在欧洲战场采访。

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大调整,燕京大学新闻系被并入北大中文系编辑专业(后改为新闻专业)。复旦新闻学系成为全国唯一保留的独立新闻教育院系。

1955年,人大新闻系成立。

1958年,北大新闻专业并入人大学新闻系。

“文革”前,国内只有复旦、人大、暨大等四五所院校还保留有新闻学专业。

“文革”后,新闻学教育更是成为了“重灾区中的重灾区”。到1970年,国内几乎已经没有新闻系,除老弱病残之外,新闻专业老师全部被下放到农村或“五七干校”。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招生制度后,新闻教育的恢复发展实际上是从负数开始的。

统计数据显示,1978年,全国开设新闻系的大学只有3所,在校学生不超过100人。

1982年,教育部和中宣部在全国范围做了一项调查,发现一线记者存在约10万人的缺口,而当时新闻专业在校生1500多人,人才需求和供给存在严重的不平衡。

1983年5月,中宣部和教育部联合召开第一次全国新闻教育工作座谈会,着重讨论了新闻教育的发展规划和新闻教育的改革问题。

“这次会议在中国新闻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新闻史学家方汉奇说。

重点大学纷纷增设新闻系或新闻专业。武大新闻系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成立。

假若武大新闻专业没有在1978 年被贸然叫停,到1983年,肯定已颇有一番规模。

诚如樊凡所言:“我校当年成立新闻专业,本是顺应潮流的改革之举,却又浅尝辄止,退了回去,真是可惜。否则,我们在新闻教育上就多赢得了五年宝贵时间,前面的探索必会成为后面的镜子,工作会越来越好。更重要的是,一支十多人的教师队伍不致走散,后来成立新闻系时又从零开始到处寻人重组班子。”

4

吴高福受刘道玉之托筹建武大新闻系时果真就是从零开始。

1980年代初期,包括武大在内,整个中国,都像是一个潜力无限的实验场,热火朝天,就看创新者们怎样去利用条件,创造条件,任何徘徊和等待,就有可能什么事情也办不成。

当时,武大就给了吴高福两间房子,其它的就得他自己去想办法。

吴高福四处邀人。他先是找到了在武大中文系任教的刘家林和萧有成,问他们愿不愿意转到新闻系工作。

当时,刘家林和萧有成参编8年的国家重大文化工程项目——《汉语大字典》已杀青。经过考虑后,他俩就一口答应了。

“这样,我们仨实际上就成了武大新闻系的始作俑者。”多年后,已经调入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刘家林回忆说。

从武大中文系一同转入新闻系的老师还有樊凡、吴肇荣、秦志希、张金海、李敬一等人。

吴高福很快组成了九人队伍,又借了一辆板车,同几位同事一起到学校家具组拉回一些旧桌子旧椅子,就这样把武大新闻系的牌子挂出来了。

中国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席吴冷西担任名誉系主任,吴肇荣担任系主任,吴高福自己则担任系党委书记兼副主任。

武大新闻系的创业史开篇。

相较于中文、数学、化学等建校之初就存在的老牌学科,武大新闻系着实是一个新物种,但刘道玉给予了足够的扶植和关心。

开新闻摄影课需要设备,武大当时财政紧缺,最后是刘道玉亲自和学校设备处处长申报才得以解决。

当第一届新闻系学生找不到中央级媒体实习。刘道玉带着吴高福一起坐火车上北京,去《人民日报》、新华社和广播电视电影等有关部门挨家拜访,希望对方能让学生实习,叩开这些中央媒体的大门后,学生们再去其他地方申请实习,也就容易了。

吴高福认为自己在武大改革中只是个小角色,办学遇到困境时,他往往找校长。“校长从未推诿,什么问题找他,都会给你回答、解决。“

5

刘道玉对武大新闻系另一个弥足珍贵的贡献是邀请何微出山。

何微,1916年生,是经历过南北征战的老抗大、老延安,曾在1950年代与吴玉章、徐特立等人共同执教于人大、北大和《中国青年报》新闻班,并在1960年代领导创办我国西部第一个新闻系——西北政法学院新闻系。

1980年代,在中国新闻学界,有“北甘、南王、西北何”的称谓,都是泰斗级人物。

“北甘”,人大新闻系的甘惜分;“南王”,复旦新闻系的王中;“西北何”,即何微。

1984年,吴高福手持刘道玉的亲笔信,三顾西安,终于把何微请到武大,创办了武大新闻研究所。

何微说:“我来武汉大学,一不为官,二不为名,三不为利,为的是把武汉大学新闻系办成全国第一流的新闻系,为的是把我们的学生个个都培养成合格的新闻人才!”

1984年9月,刘道玉主持召开学校党政联席特别会议,专门研究“如何办好新闻教育”的问题。何微提出了六点意见,如下:

一是要把武大新闻系办成全国第一流的新闻系。

二是要创造条件开办微电子新闻学、广播电视编导和主持专业。

三是要建立硕士和博士学位授予点;新闻系学生要实行“双学位”制,培养出一专多能的新闻人才。

四是要办好一个新闻学术期刊,并使之影响全国。

五是要面向未来,增加新学科,如新闻管理学、比较新闻学、尤其是要重视微电子新闻学。

六是要建立图书管理、资料管理、电脑数据、信息传播研究四结合的智据科学,运用电传及计算机进行信息储存、分析与检索。

今日回顾,何微的新闻教育思想是何等的超前。在他的指导下,武大新闻系迅速成为我国新闻教育与研究的重镇之一。

刘道玉后来回忆道:“1984年秋,何微先生以六十有八的高龄只身南下,领衔创办武大新闻系。由于他卓越的学术水平和领导才华,武大新闻系的学术水平和知名度迅速提升,从较晚起步的一个新闻系,一下进入全国大学新闻系的前三甲。过去,在我国新闻界有“北甘、南王、西北何”之说,后来就变成了“北甘、南王、华中何”的三足鼎立之势,至今这种地位依然保持不变。”

1988年,刘道玉因故去职,何微萌生退意,但还是不辱使命,在武大继续执教,直至1992年返回西安。

此后,每当忆起在武大工作光景,他总说:“这八年,我今生无悔!”

1999年,何微去世。

2009年3月,何微先生新闻思想座谈会在西安召开,刘道玉致信说:“每当我回忆武大新闻系成长的历史,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何微先生的巨大功劳,他以精湛的学术、严谨治学的态度和忘我的奉献精神,给我们武大新闻系的师生们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这是他留给武汉大学的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

6

1984年9月,武大新闻系正式招收第一届本科生,共79人。

当时,系里只有总面积三五十平方米的几间房,冲洗照片的暗房由公共厕所改造而成。1000多元经费只够买来了5台“珠江”牌相机。处处捉襟见肘。

除了9名初创员工,吴高福还想办法从业界挖来三人。在湖北潜江广播站工作的罗以澄、在湖北咸宁日报工作的胡武、在湖北日报工作的苏承雪,都毕业于人大新闻系,吴高福通过湖北省委宣传部将他们都调入武大。

另外,吴高福还想尽办法,从复旦新闻系和本校其他院系的1984年毕业生中,选拔了夏琼(复旦新闻)、张昆(武大历史)、周光明(武大历史)、强月新(武大哲学)、冉华(武大文学)、姚曦(武大经济)等六位青年人充实教师队伍。

创业维艰。吴高福感慨地对1984级学生说:“你们这一届学生是我们的试验品。”

在人大新闻系和复旦新闻系的模式之外,武大新闻系决定依托本校人文底蕴,另辟蹊径,当时排了很多文学的课程。光是古代文学,每周上8课时,此外还上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写作等。

罗以澄是当时的副系主任,他外出开会,别人会嘲弄说,“罗以澄,你们武大要办第二个中文系。”

樊凡是另一名副系副主任,主持教政。他结合此前在中文系新闻专业的摸索,痛定思痛,不仅强调打好基础,强调严格的技能训练,还冲破 “就新闻论新闻”的框框,提倡用多角度、多学科的方法研究新闻写作,建构了新闻写作的方法论。

他曾在课上,让学生以“李谷一放弃铁饭碗,自己办了一个歌唱团”为主题,从政治、经济学、给商界人看、给李谷一的粉丝看等不同视角写5条导语。如果写重复了,就打0分。

有人不同意,告到了北京,教育部有关领导半年内四次找樊凡谈话,谈的是同一话题:“你们办的是不是新闻系?”

樊凡耐心解释,并继续坚持。最后教育部也不再存疑,并当面对他说,要把武大新闻系当作“老三”来培养(老大老二分别指的是人大和复旦)。

武大新闻系无意中趟出一条跨学科的路径

如,吴肇荣出版了《中国现代作家型记者》【注:武大新闻学院官网写作《作家型记者》,有误】,开拓性地研究了新闻与文学的结合。

罗以澄一直坚持给本科生讲授专业核心基础课“新闻采访学”,一门课讲了二十多年,成了国家教学名师。

多年后,罗以澄反思,武大新闻系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弱势反而变成长处。“笔杆子的后面、技巧的后面,是文化底蕴的问题。特别是学新闻,你要去判断、去分析一些事情,这些都不看专业技巧,而是背后思想的问题。”

7

学者潘忠党在论文《成名的想象》中说, 1980年代初,新闻界最重要的几个事件和最著名的一批新闻工作者,无不凸显新闻从业者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国家的命运、前途和未来的深切关注。他们受新闻职业理念影响,大胆进行新闻改革实践,也拓宽了新闻从业者构建专业形象和名望的话语空间。

1980年7月,《工人日报》刊发了通讯《“渤海2号”钻井船翻沉说明了什么》,开启了改革开放时期“批评报道、舆论监督、信息公开、行政问责等的先河”。

这一切不仅诱惑着新闻从业者,还感召了一批新闻学者。

武大媒介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单波就是误打误撞进入新闻行业。1985年,他从武大图书馆学系毕业后留校任教,本安心治图书馆学,但新闻改革的浪潮把他卷进了新闻行业。

1987年5月,大兴安岭林场发生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一起森林火灾。《中国青年报》记者奔赴火场,经过30多天的采访,完成了中国新闻史上佳作——《红色的警告》《黑色的咏叹》和《绿色的悲哀》。

1987年6月,《经济日报》上刊出了长篇通讯《关广梅现象》和《本溪市委、市政府的一封吁请信》,并在随后通过多篇深度系列报道,在全国掀起了一场姓“社”、姓“资”的大讨论。

这些媒体事件展现新闻作为社会变迁的工具的魅力,单波忍不住“跨入热闹而又贫瘠、充满创造机会的新闻传播研究领域”,跟随樊凡攻读研究生。并在樊凡的引导下,走向中西新闻比较研究。

1990年代更是风起云涌。媒体在改革关头屡屡发挥重要作用。

1992年3月,《深圳特区报》头版推出《东方风来满眼春——邓小平同志在深圳纪实》。这篇文章被称为“历史关头的雄文”。

1993年3月,中央电视台决定将一套节目将开播时间调整到了7点,准备安排一档反映社会热点的节目。这个节目就是《东方时空》。

后来,《东方时空》又孵化出子栏目《焦点访谈》。美国《纽约时报》曾评价《焦点访谈》是“每天吸引三亿人”的电视栏目。

1994年5月,《四川日报》51岁的副总编辑席文举受命创办一张城市报纸不久,中国真正意义上第一份都市报《华西都市报》在成都破壳而出。

随后,《楚天都市报》、《南方都市报》、《三湘都市报》、《华西都市报》、《燕赵都市报》、《大河报》、《华商报》等市场化媒体快速崛起,契合了经济高速发展下民众对资讯的渴求。

到1999年,全国已经有近30家有相当规模的都市报,广告收入过亿者比比皆是。

业界热火朝天,教育界不遑多让,全国高校陆陆续续在增办新闻专业,呈现你追我赶的态势。到1999年,全国的新闻学教学点达到了124个。

8

方外别有洞天。但武大新闻系并没有急切地扩大规模,到1995年,武大新闻系改组为新闻学院时,也才三个专业。

除了1984年对外招生的新闻学专业,还有1987年增设的广播电视学专业及1993年增设的广告学专业。

值得一提的是,武大广告学专业发展速度飞快,这离不开学术带头人张金海,他开创了珞珈广告学派。

1990年代初,广告学还是新兴专业,可用的教材比较少,张金海就组织力量,自编了一套广告学教材,经出版社和相关部门审评后认为质量不错,可是武大新闻系拿不出出版费,于是张金海就自己借了十万元把教材初版了,从根本上改变了上课无教材的状况。

吴高福出任武大新闻学院首任院长。3年后,张昆接任院长。

张昆,毕业于武大历史系,就因曾在武汉人民广播电台举办过一个中国近代史讲座,武大校方认为他是个在广播电视方面有潜力的人才,将他分到新闻系当教师。

本科学的是历史,怎么教新闻呢?深思熟虑之后,张昆主动报考了人大新闻系研究生,1986后重回武大执教。

与张昆有同样经历的还有石义彬,他先后毕业于武大外文系和哲学系,1986年起,在武大新闻学系任教。为充实教学和科研水平,他于1987年到1989年远赴美国西东大学传播学系学习。

这就为武大新闻教育埋下了传播学的种子。

传播学引入中国,对中国新闻学有划时代的意义。原来的新闻学之所以在高校地位不高,就是因为新闻“无学”。但传播学是真正学理性的学科,它的研究对象是人类的传播现象,并从社会学、心理学等学科吸收了大量学科理论,构建自己的知识体系和学科体系。

早在20世纪40年代,国内便有一些传播学研究,但影响非常小。1982年5月,传播学创始人之一,美国学者威尔伯·施拉姆来华访问讲学,并提出了向中国系统介绍传播学的设想。这成为了传播学正式进入中国的开端。当年的11月,全国第一次传播学座谈会在北京举行。年底,《传播学(简介)》一书成为了大陆地区的第一本有关传播学的著作。

导入传播学后,中国新闻学教育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开始从无学到有学,慢慢在高校站住脚。

1997年,教育部正式将新闻传播学列为一级学科,下设新闻学、传播学两个二级学科。

9

2000年,武汉大学、武汉水利电力大学(武汉)、武汉测绘科技大学、湖北医科大学合并组建新的武汉大学。

随之,武大成立了新闻与传播学院,罗以澄担任院长。

这一年 ,武大新闻与传播学院开始招收新闻学博士生,学院发展进入了快车道。

继人大新闻与社会发展中心、北广广播电视研究中心、复大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等之后,武大媒体发展研究中心也被批准为教育部人文重点研究基地(俗称小基地)。

此外,继复旦之后,人大、武大、清华也获准设立国家985工程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基地 (俗称大基地)。

武大新闻与传播学院牢牢站稳了第一阵营。

科研是硬实力,但新闻教育归根结底是要培育出合格的人才。

1983年的夏秋之交,吴高福去复旦新闻系取经,王中生病在家,吴高福登门拜访,并告知武大要办新闻系时,王中特别高兴,虽躺在躺椅上不停地咳嗽,却谈兴大发,接连跟吴高福谈了三个下午。

第三天,当吴高福告辞已走到门口,王中叫住他说:“小吴,你们武汉大学要教出几个敢说真话的记者来。”

“做有思想的新闻人,负责任的传媒人”是武大新闻与传播学院院训。

对照人大新闻的“京派”和复旦新闻的“海派”,武大新闻毕业生们有一股独特的气质,也许这和武汉这座城市的性格有关。

位处华中,九省通衢,熏陶出开阔的胸怀和高远的眼界。同时码头文化浓厚,则造就出敢作敢为敢闯的勇猛风气。故此,美国史学大家罗威廉把汉口视作中国早期市民社会的样板。

从1984年迄今,武大新闻与传播学院共培养了16000多名学生。试举数人:

窦文涛(凤凰卫视著名主持人)

薛晓峰(广东政协副主席、原《广州日报》总编辑)

任卫东(新华社副总编辑)

刘汉俊(“学习强国”总编辑)

王慧敏(光明日报社社长兼总编辑)

赵铁骑(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副台长)

欧阳常林(原湖南广播影视集团总经理、湖南电视台台长)

陈菊红 (腾讯副总裁,前《南方周末》著名记者)

杨瑞春(腾讯网副总编、前《南方周末》著名记者)

万静波(前《南方人物周刊》副主编)

王跃春(原《新京报》总编)

段功伟(原南方日报社编委,原《南方周末》总编)

从玉华(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主编)

王景春(摄影家,原《南方都市报》视觉总监)

赵青(摄影家,原《深圳晚报》编委、摄影部主任)

……

同门师兄弟,作别珞珈,既能北上进入央媒成就不凡事业,也能南下在市场化媒体搅皱一池春水。看似泾渭分明,却又源出一脉,唯独武大新闻一家。

10

不可否认的是,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后,传媒行业到底是走向了歧路。

在学术史层面,2023年是中国新闻传播学上升为一级学科25周年。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云南大学新闻学院院长廖圣清等人做了一项专门的研究。

从1998到2022年,9种新闻传播学CSSCI期刊共刊发论文47593篇,发表论文数量排名前5位的研究机构为:中国传媒大学(2881篇)、中国人民大学(1835篇)、复旦大学(1819篇)、武汉大学(1003篇)和南京大学(924篇)。

不过,本土真正有原创能力的新闻传播学者屈指可数,目力所及,也只有:尹韵公(新闻史)、喻国明(媒介经营),陈力丹(马恩新闻观)、黄旦(新闻传播理论)、单波(中西新闻比较及跨文化传播)、陆晔(新闻传播理论)、何道宽(传媒翻译)。

豆瓣上,8分以上的新闻传播学专著也是寥寥无几。主要有:

单波:跨文化传播 (武大)

胡百精:公共关系 (中传)

黄旦:新闻理论  (复旦)

陈力丹:新闻理论 (人大)

陈昌凤:新闻史 (清华)

吕新雨:纪录片 (复旦)

张志安:媒体人访谈录 (复旦)

侧面印证,中国的新闻传媒学术研究前路依旧漫漫啊。

更揪心的事还不止如此。

2006年,转任华中科技大学新闻学院院长后,张昆更多扮演的是新闻教育家。他在专著《新闻传播教育导论》中发出呐喊,“如果越来越多的公民不再去阅读通过一系列严谨的调查、认证和职业处理程序而确认的信息(我们称为‘新闻’的产品),如果这个产品不再像以前那样有价值,那么新闻职业就失去了它的主要功能。相应地,新闻业也就失去了它的‘品牌’,它的特殊地位。”

遗憾的是,这一现象正在发生。而高校并未拿出有效的应对举措,还在一味扩招。

截至2022年底,全国719所高校开设了新闻传播类专业,共有1391个专业教学点,共计29万余名学生。而据2022年版《中国新闻事业发展报告》,中国持有记者证人数19.4万余人。

更为严重的是,国内新闻院系 “千校一面,千院一面,千系一面”,缺乏属于自身的特色与风格。

一方面是新闻学教育规模狂飙突进,一方面是整个传媒生态在急剧恶化。

新闻教育改革迫在眉睫。时代需要改革家。此时此刻,不由得分外思念刘道玉。

由于身体每况愈下以及其他原因,2008年3月22日,刘道玉做了最后一场公开演讲《中国需要一场真正的教育体制变革》。

演讲结束后,他宣布:今后不再为校内外的学生作演讲;不再参加社会重大活动;不再担任任何社会兼职。

那晚,学生们热烈的掌声长达半小时,所有人都不退场,刘道玉只得缓慢穿过人群,但未料到千余名学生尾随出来。他不停地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11

当我们纪念武大新闻40年时,我们其实在纪念那段改革往事。

1984年作为青年才俊留校的毛头小子强月新现已两鬓飞霜,他执掌武大新闻与传播学院也有6年了。樊凡和秦志希已经去世,吴高福、罗以澄、张金海、石义彬等均荣休。就连与他同届的夏琼也退休了。

去年四月,秦志希去世后引发诸多缅怀。他讲授的沈从文作品赏析曾是几代武大新闻学子的记忆。

沈从文说,“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

新闻何尝不是一条河。

1994年,为拓宽单波的学术视野,樊凡把他引荐给武大哲学系教授郭齐勇(原武大国学院院长),攻读博士,研习中国哲学。

单波读博时,樊凡专门送他一本《辞源》,助其解惑,并在扉页上写着:“只要沿着河流走,就一定能找到大海。”

参考资料:

1,《刘道玉:没时间驻足回望》,南方人物周刊

2,《“这八年,我今生无悔!”——记何微教授在武汉大学锐意进取、创新的峥嵘岁月》,车英

3,《新闻院的那些旧闻》,吴高福

4,《屐齿印痕诉当年——我校新闻教育发展历程回顾》,樊凡

5,《激情澎湃的岁月——忆1983年“人大”新闻系教师进修班》,刘家林

6,《回到1984年的新闻院》,罗以澄

7,《缅怀恩师樊凡:清泉心上流》,单波

8,《罗以澄与武汉大学新闻传播教育》,刘建明

9.《吴高福与初创期的武汉大学新闻教育》,刘建明

10,《立德树人“新闻老兵”——记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胡武》,刘思维

11,《中国新闻学教育的历史与展望》,赵玉明

12,《讲述70年高校传播学变迁史》,李良荣

13,《中国新闻学和新闻教育的摇篮》,光明日报

14,《百年奠基:论徐宝璜新闻传播教育的历史贡献和遗产》,出版参考

15,《学科30年嬗变之新闻学:从“分枝”成长为“大树”》,科学时报

16,《《冰点》主编从玉华:那张业务桌子让我们对抗着流量焦虑》,青年记者

17,《武大新闻系主任辞职信走红网络 称只想安静教书》,新京报

18,《新闻传播教育导论》,张昆

19,《成名的想象》,潘忠党、陆晔

20,《传媒变迁40年:那些改变的和被改变的》,新京报传媒研究

21,《何以自主?中国新闻传播学知识体系的演进脉络(1998―2022年)——基于知识管理过程理论的内容分析》,廖圣清等

22,“Journalists Sense Turmoil in Their Industry Amid Continued Passion for Their Work”

来源:猛哥(公众号)
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5MrnXnfcf_KDUt1pMJoU6w
编辑:郑程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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