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 《南方周末》编辑吴筱羽:如何穿透选题?
吴筱羽《南方周末》时政、法治、教育组资深编辑 深度报道的编辑希望年轻记者有哪些特质?如何在早期的工作中发现自己的特质,找到合适自己的方向?每一个新闻事件都可以有不同的主题和方向,如何找到最好的呈现方式?本次课程中,「南方周末」资深编辑吴筱羽结合多篇稿件,分享了采写和编辑过程中的关键细节;围绕三个核心问题,分享了她的观察和思考。 以下是吴筱羽的自述: 我做记者的时间比较短,在采访方面没有那么多东西可以分享,很多采访方法是到「南方周末」之后跟记者们学的。
这几年接触到的年轻记者都非常优秀,我思考了他们身上的共同点:首先是基本功,其次是检索信息的能力,最后是努力。 首先是基本功,我们最近在招实习生,发现很多同学没有实习经验,哪怕到了研究生阶段也没有,包括一些大学老师推荐来的学生,也是到了高年级仍没有实习经验。实习最好也是循序渐进的,一开始找个出稿节奏快、工作量大的媒体,一步步往前。一开始就到深度报道媒体的话,很可能完全不知道从哪儿开始,最后参与的稿件会非常少。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现在不怎么实习,跑社会新闻对打基础的用处很大,我们上学的时候大一暑假实习、大二暑假实习、大三继续实习,整个四年都在实习。一开始基本功是最重要的,在最开始的实习中会学到发生一件事要去哪里找人采访、地图上找电话、方圆几公里的电话全都打一遍等等,其实方法都很简单,但这些在课堂上学不到。 其次是检索信息的能力,这来源于好奇心,要寻找到足够多的周边信息,要有整合信息的能力。这种能力最终会体现为一篇稿子里的信息增量。举个例子:2018年11月26日,基因编辑婴儿的事件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我们的稿子在27日发出。这件事当时是非常大的新闻,采访当天所有记者都去了当事人的单位——南方科技大学和他名下的企业“围堵”,但能获取的信息非常有限,而且很重复。 我们先看了贺建奎团队成员的资料,发现他的副手是深圳罗湖医院生殖科的医生,所以记者第一站去了这个医院。但第一站去这里也是运气,因为是根据几个地点的距离远近来选择的,记者在医院正好遇见深圳卫健委的调查组,并且在调查组到之前采访了科室的医生,当时大家都还处于非常错愕的阶段,所以记者获得了很多信息。这个采访地点只有「南方周末」的记者和「财新」的记者到了。 另一个例子是有一年哈尔滨酒店大火烧死了20个老人,他们都参加了旅游团。记者当时坐在办公室电脑前搜索被通缉的负责人是什么来历,在她名下的融资担保网站下载了一个合同,发现融资方也是她名下企业,也就是说涉及自融,这是违法的。这也是稿子里比较重要的信息增量,同题报道很多时,一点信息增量都非常重要。这种检索信息能力的来源就是好奇心。注:自融是指利用具有关联关系的企业为自己或其他关联方进行融资。 今天搜资料的时候,我搜到了这篇文章的记者张笛扬在「南方周末」实习时写的总结报告《市长书记说的都不一样,多问问更接近真相》,他主要做官场报道,报告中举了采访官员诬告案的例子,一位官员被诬告,他觉得出现诬告的原因是当事人之间有过节,褚朝新老师就提醒他关注两个人的交集,在随后的采访中,他对两个人交集的判断,经历了被证伪,又被证实的过程。好奇心还体现在“事出反常必有妖”,要抓住“为什么”不放。比如最近有16个博士到河南一个村子建了研究院,很多地方媒体都把这当做正能量的故事来报道,当事人的解释是因为有家乡的情怀。但是怎么听都会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不是“有情怀”三个字可以解释的,那么就需要多做功课,多搜资料,去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常的事情。这就涉及到张笛扬在实习报告里提到的交叉求证,比如采访博士,他说是因为情怀,但需要通过周边采访,比如博士生导师,村子里的其他人以及信息搜索来做交叉验证。再举一个例子,2020年泰国杀妻案的稿子,一位中国女孩在泰国被她的台湾丈夫杀了。当时有好几起泰国杀妻案,也有其他的媒体报道,但信息增量非常少。她的丈夫是台湾人,受害者的家人对他的了解非常有限,之前也只见过五天。那么信息的突破是怎么完成的呢?我们在谷歌上搜丈夫的名字,翻了很多很多页,最后发现有一个Facebook的账号曝光他诈骗,那个人是他的大学同学,这条线索就带来了很大的信息增量。 最后这条线索知道的事情都是受害者家人所不知道的。我们会出于对一件事情的好奇不停地搜资料。搜资料的时候一定要看足够多页,比如百度要翻到几十页以后,再去采访提问,这样可以避免问题很空。 交叉求证可能是信息搜集里最重要的,我也受过惨痛的教训。2015年有部电影叫《真相》。有人说这部电影可以叫做“新闻专业主义的墓志铭”。电影讲的是2004年,美国CBS《60分钟》杂志的主持人丹·拉瑟报道了前总统小布什在越战期间享受特殊待遇,但是事后查明报道的部分参考资料是别人有意伪造的。 最终的结果就是75岁的丹·拉瑟,一位德高望重、在电视台工作了 44 年的著名主持人,以辞职结束。电影结尾处,一切尘埃落地后,有一场戏是一位年轻的记者问丹·拉瑟,“你为什么要加入新闻业?”丹·拉瑟的回答就是“好奇。”然后反问他,“那你呢?”年轻记者回答说“是因为你(丹·拉瑟)。”我觉得,在所有适不适合当记者的特质里,好奇心是第一位的。 下一条是努力。比如我们遇到自己想要做的选题时,可以先搜一下有没有同题报道,有多少,以前的人怎么做的,还想做的话,要做什么?这些都需要想清楚。一般来说,一个编辑可能对接几个记者,一个记者可能对接几个实习生,大家的时间都是有限的,都希望在信息充分的情况下交流。 对新记者写稿的要求其实并不高。简单清楚,五个W要素完备,基本就可以了。对新人一开始都没有什么要求,不需要特别花哨的东西。有一个可操作性比较强的写作方法,“总分式”。有一位我以前很喜欢的记者,她在豆瓣总结自己为什么写稿很受编辑喜欢,就是因为她充分考虑到了编辑和读者的阅读难度,刻意使用“总分式”写法。“总分式”就是段落的第一句是概括,后面再展开来解释这句话。这样写可以提高编辑和读者了解作者思路的效率,也让自己写作的时候不会越写越乱。 当然也有记者会很不屑,觉得这是高中生的写法。但这就是基本功,如果连稿件思路清晰都做不到的话,就不用想其他的了。这位我很喜欢的记者,也是《南方周末实习生养成手册》的作者之一,手册现在还能下载到,蛮有意思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有人敏感一点,有人钝感一点,有人天生很有亲和力,采访完全没有障碍,有人受过很好的学术训练,也有人会刨根问底地逼问采访对象。 写作风格上,大家也是各有特色,不存在优点或者缺点。我们可以在每一次采访和写作的过程中,或者事后复盘来认识自己:相比其他人做的同类型报道,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有没有哪些环节更得心应手;哪个环节让我觉得很兴奋。这其实也是编辑的工作,我很喜欢观察每个人的特点,了解他们适合什么样的选题,再给他们派合适的选题。 新闻行业其实越来越难了,如果大家不是为了获得一个作品而工作的话,可能转行去做别的会更适合,回报率会更高。像这样一个夕阳行业,真心喜欢是很重要的,不然过几年会觉得自己既浪费了时间也没有成长,可能也没挣到钱。 寻找自己的过程是工作的起步阶段最重要的事情。经常会有人说自己没有特点,只是纯粹喜欢,那怎么办呢?我觉得只能比其他人更勤奋、更努力,比如我比你多找几个采访对象,这样也能得到回报。比如李海鹏曾经说他写稿从来没有像在「南方周末」那几年那么累过,最累的时候,他试过写稿时每2分钟就睡5秒,他说包头空难后《悲情航班mu5210》就这么睡着写出来的。 不同性格都各有优势。打个比方,有人会觉得,敏感和较强的共情能力对记者来说很重要,但其实不是的,这可能是普遍的误解,有时候钝感的人更适合做社会记者。我知道有一位杂志的资深女记者,她的同事会评价她很钝感,缺少共情力;但同时,同事也说,就是因为缺少共情能力,所以她采访的时候不容易被对方的悲惨描述牵着鼻子走,这对她去求证不同的事情更有帮助。 有一种是观察型记者,之前赵涵漠在采访里说,她去「人物」的时候,跟李海鹏聊观察式采访,李海鹏说自己以前喜欢观察式采访,现在当编辑了,不喜欢记者去观察。观察式采访可能是社恐的人会选择的方法,但确实没有遇到过完全只做观察式采访的好记者。 还有一种是擅长研究问题的人,可能也同样是社恐的人。在研究型的报道里面,我印象最深的是有过一组海航的稿子。记者写了1篇主稿、1篇配稿和1篇记者手记,报道里面一点采访痕迹也没有,很可能就是一个人都没有采访,基本上完全靠自己的研究和知识积累。我非常吃惊,能完成到这个程度。 怎么样发现自己擅长的事情呢?我们有一个年轻记者叫李玉楼,在入职之前写了一篇关于河南南阳水氢车造假的热点报道。两天的时间出了一篇快稿,因为有财经报道的背景,所以我们直接选定了政经的方向——地方政府对新能源车产业的渴望和焦虑。李玉楼完成得非常好。当时我们的同事评报的时候说,对于热点新闻,我们需要这样的深度,有追问、有角度、有态度、有落点,有为什么。 这位记者入职后做了两年的社会新闻,后来厌倦了就转而去做需要大量研究工作的报道。研究报道很花时间,需要看非常多的资料,但性价比又不高。不过一直做的话,很可能将来可以导向其他的职业方向。用李玉楼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喜欢观察社会运行的底层逻辑。研究型记者有个特点,编辑就一个选题问的所有问题,他都能答得上来。 最后是这几年出现得比较多也比较新的一种记者类型——社科型的记者。他们受到很好的社会科学学科训练。举个例子,「三联生活周刊」的刘怡在陈年旧案甘肃白银案破案时做了一个现场寻访。2016年的甘肃白银案让很多记者成名。「三联生活周刊」这篇报道不是影响力最大的,但是非常特别。 这是一种传统美式罪案报道的写法。美式罪案报道是什么样的?喜欢把当事人和他所处的环境联系起来。通常就是表现当事人和环境的互相塑造,但有时候二者之间可能没有关系。但没有关系的情况下,这种环境渲染也是很有感染力的。先描写环境,曾经也是「南方周末」报道里的传统。 刘怡主要是做国际报道的,是一位学者型记者。他并不社恐,很喜欢采访。在去年他跟袁凌、陆大鹏的讲座里,他讲到这篇稿子时说,他几乎没有去揣测杀人犯的动机。揣测杀人动机是罪案报道常见的套路。但大多数情况下,记者是找不到动机的,都在勉强关联他的成长背景,比如看成长背景里有没有原生家庭问题。 刘怡在讲座里说自己没有去揣测这个杀人犯的动机,因为他认为每个人一生中可能都会在某个瞬间闪过恶念,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犯罪者。这里面有道德和教育的原因。在偶然生出的恶念和把恶念付诸实施中有巨大的距离,是环境填充了这个距离。 这个案件中动机的意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甘肃白银是一个典型的资源枯竭型城市,当时有近100万的人口,但只有168个警察,整个城市的日常经济和社会生活都是围绕着十几个矿业企业展开的。这些国企存在的时间很久,塑造了城市一般人的生活规律,甚至是警察的破案方式。当有一个外来人闯入这个秩序,发现了这个秩序的漏洞,就得以实施了他的恶念,也因为这个城市运转的惯性,导致这个人可以在这里逍遥法外,连续作案了十几年。我觉得这就很有意思。为什么说是美式罪案写法?因为前段时间我们以前的记者汤禹成,现在读研究生,上课的时候读到了一本书,一位写罪案报道的美国记者写的killings,他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刘怡甘肃白银案的报道。 罪案报道是一个重要的报道领域。但我们大部分情况下找不到杀人动机,而且案子太多,记者容易陷入自我重复。所以像这种联系社会环境的写法会比较特别。
前面讲到环境描写是很好的渲染,但很多情况下我们去不到现场,问不到人。这时可以看图说话,查天气预报,查资料。2019年发生了英国货柜车惨案,当时有传言那些死者是中国的偷渡客,后来证实是越南的。「人物」当时的稿子叫《生死集装箱》,开篇也是几段天气描写。后来知道记者查了天气预报,查了港口的时刻表,通过这些资料来组织语言。 这几年印象比较深的是,受过较好研究生教育的年轻人在做新闻的时候特别有优势。读社科的人多了,进入这个行业的人也多了。他们受到的良好学术训练可以套用到报道中来,能够体现不一样的深度,更广的视野和质感,帮助穿透选题。所以虽然比较卷,但我还蛮支持本科生考研的(在考研之前要做好功课,看哪里的研究生教育是真的好)。这里涉及到另外一个话题——穿透选题。一篇稿子是语言文本更重要,还是主题更重要?一开头语言写得很好确实很吸引人。但写作有三个层面,一是语言,二是主题,三是结构,语言是用词和句法,主题是立意和观点,结构是行文结构,在这其中,主题体现的是记者的价值。不单是我,很多编辑都会认为主题是最重要的。主题是写稿的起点,有了主题才会有写作的冲动,语言和结构都是为了实现主题。《南方周末实习生养成手册》的作者本科毕业后,也没读研究生,但她自学能力非常强,离开新闻这行之后,业余一直在做知识类的工作。她的公众号叫「真实生活」,会分享自己读写训练的一些方法。我觉得她总结的经验都很有用,实用性很强,可以作为学习的参考。 回到主题,每一个新闻事件都可以有不同的主题和方向,我们会从中选择一个,选择我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的主题是最好的或者最合适的/我最喜欢的/或者是其他所有人都不会选的。我一直觉得,调查报道的“调查”不是指写稿过程中用到了调查的手法,因为其实所有稿子都需要用到调查的手法。调查报道的“调查”更多的是一种向外去寻找更多事实真相的过程。而特稿、非虚构写作或者广义上的深度报道,则是在掌握了一定的事实和素材之后,向内叩问自己的过程。作者的认知框架决定了作者对事情的理解,也决定了最终会选择的主题。我们掌握的信息越多,知识储备越多,对这个世界了解的越多,那么可供选择的主题就越多,也就越有可能去接近本质。接近本质,就是穿透主题的过程。当然新闻最好的呈现方式可能就是调查报道的方式,直击主题,正面地揭开这件事。新闻事件发生后,每个人获得的公开信息都是一样的。举一个涉及信息检索能力和重组碎片信息能力的例子,来说一下怎么根据已有的碎片信息架构,形成自己的主题。上半年东航空难的时候,我们做了一篇报道 《梦碎“翡翠航班”》。像东航空难这么大的事情,第一时间所有记者都在做,有海量的报道,一开始大多数报道都是周边群众的采访,大家努力去找飞机上当事人的家属、朋友,写作方式也很类似,一个短故事接一个短故事。我们这篇稿子源于空难现场一张火烧之后剩下的平安扣笔记残片。具体的经过是有一张现场残留的笔记被央视报道后刷屏了,所有人都看到;有一张聊天截图流出,说航班上有很多的乘客都是云南瑞丽的玉商,这条航线被叫做“珠宝商航线”。这些都是碎片信息,但我们之前做过一篇关于玉石纠纷案件的报道,所以知道佛山平洲有个很大的玉石市场,看到那张截图时,我第一反应就是这群玉石商人的目的地不是广州,而是佛山。在前面两个碎片信息的基础上,我们再增加了一条:瑞丽在这几年因为疫情遭受封控,很多人没有办法做生意,只好离开瑞丽,搬到其他地方,很多人就搬到了佛山。当时想把这三个信息串联在一起,最终就获得了这个主题——为了生活的迁徙,同时希望把瑞丽疫情这条线藏到稿子里去。当时所有人都知道平安扣,都知道瑞丽疫情,几乎所有的记者也都看到了“珠宝商航线”的线索,也有少数人知道这个佛山平洲玉石市场。有两家媒体在我们发稿之前发过两篇关于这个群体的短稿。当我们把这些看似孤立的元素串联到一起,还是能找到一个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故事。它的主题就是人们为了生活被迫流于迁徙,遭受了厄运。穿透这个主题之后,你会发现这个框架很陈旧,也很传统,没什么新的。这就关乎根目录问题。这个社会的根目录问题很有限,已经被无数人写了无数遍。差异只是在于有没有一个好的故事来呈现。把看到的所有好报道,一层层剥开,最后往往会发现他们的内核都是相似的。主题可能是爱情、亲子、奋斗或者挫败等;比如制度层面的问题;赛博时代会增加一些话题,比如算法,还有网络暴力涉及的心理学问题,这些都属于根目录问题,但它有限,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只是需要从这个目录里找到一个合适的。前面提到的南阳水氢车骗局的稿子,不长,三千多字,主题很明确。一座内地的三四线城市面临发展焦虑,优质产业非常有限,他们的选择也有限,所以这其实是双方半推半就之下成就的骗局。 类似的故事发生在神州大地的无数地方。这样的主题对一个新记者来说也很难,而操作这篇稿子时记者刚毕业,还没入职。所以很多时候依靠的是知识储备。此外,也有可操作性比较强的做法能够学习:我们先搜集一堆喜欢的,觉得是好稿的报道,然后去拆解主题,建立一个主题库,再对应到自己采访的选题里面去。当然随着采访的深入,肯定会不断地修正主题,直到最后再确定。编辑们经常会问记者,你这稿子想写什么?主题是什么?有一个很常见的回答是“我想要呈现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我没有观点。”实际上这种特稿可能是最糟糕的。所有好的深度报道都有记者的观点,只是它是不是藏得很深。如果确实觉得自己没有观点的话,可以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一个问题,带着这个问题导向,去思考和组织素材。那么在采访结束之后,还有没有机会去扭转主题呢?答案是可以的。想举的例子是疫情相关的报道《“重组”金银潭》。金银潭医院最早被划为新冠确诊病例治疗点。这篇稿子有1万字,素材是记者在武汉大半个月的海量采访积累而成的,有几十个人,都是重要的人,在采访时没有明确主题,抓到一个人,就拼命地去采,从早到晚。但这些素材她已经用来写过很多其他的稿子,重复使用会困倦。后来记者说想要写一个关于金银潭的故事,我们商量了一下结构之后,她就去写了。但这个阶段可能还是呈现式的、全景式的报道,给人的阅读感受还是对抗疫情怎么这么难,医生怎么这么伟大之类的。大概过了一两天,记者觉得心有不甘,她提出应该做一篇有问题意识的报道,而不是呈现式的报道。所以我们又讨论了一遍。我们花了几个小时,把每个小标题需要提出什么问题都讨论了出来。有些小标题的问题意识可能会弱一点,弱一点也没关系,有就可以了。接下来,记者就开始写,一直写到了做版的那天晚上,大概11点。我基本上没有时间改,她的语言非常好,也就不太需要改。这个记者很喜欢打电话,经常一打就是1个小时到3个小时,把她所有的采访内容事无巨细地告诉编辑,这其实是很好的办法。记者把所有的采访告诉编辑,把所有结构都讨论好,最后写稿就很轻松了,也不会发生打回来重改的事情。我觉得编辑和记者是互相成就的,记者有多努力,编辑一般来说也会有多努力;编辑很努力,记者也会反过来更努力。好的选题和好的主题,要靠采访和写作来实现。 不光是找到采访对象的采访,也包括对资料的爬梳,还有互联网时代的各种调查工具。写作方面,经常有人问不知道如何组织这么多素材。我觉得这跟找主题是相似的,可以找一个参照的模板,模板不仅局限于报道,很多时候电影也可以参照。去年,贵阳的一位小女孩被班上的其他家长联名要求转学,我们做了篇稿子叫《名师、刺头、内鬼和家委会》。后来B站《睡前消息》节目的主持人马督工在讲这篇报道的时候,夸我们记者,说「南方周末」看到了本质:中产家庭父母的教育焦虑导致了极端事件发生。 事情发生的贵阳金华园小区,是一个以中产阶层家庭为主的大型小区。家长们都是光鲜体面的公务员、律师、老师等等。当事人的家庭也是知识分子家庭。导语对小区的描写是有意铺陈的,我们事先看了百度地图,找这个小区和学校所在的地方,发现小区住了很多公务员,相关内容就一点点推导出来。文章的结构有起承转合,开头光鲜体面、岁月静好的描写,就是一个“起”。这个选题当时也是热门选题,写完之后,怎么都觉得不对,觉得跟别人写的差不多。后来我重新捋了一遍事情。朋友提出这个稿子的框架跟很多年前拉斯冯提尔导演的电影《狗镇》有相似之处,为此我重新看了一遍这部电影。它有三个多小时,看了之后,就找到了可以参考的模板,在这个基础上重新去搭细致的结构。回顾了一下当时跟记者的聊天记录,发现那段时间我刚刚看完余华的小说《文城》,按照《文城》的语言重写了前几段,然后让记者去翻小说,参照那个语言风格把整篇稿子重写了一遍。《文城》是一部复古的传奇小说。传奇小说的语言有个好处,能够娓娓道来。这稿子改了八九遍,很辛苦,我们的记者苏有鹏说,每次重写稿子都像掉一层皮。但当看到记者很认真,编辑也会很认真,记者看到我很认真,他也会很认真,这可以形成良性循环。我会每天跟记者聊天,了解他们,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东西,喜欢写什么样的话题。 这一行需要真正喜欢这个行业的人,在这里,大家通过努力获得属于自己的作品,那就是最大的成就感。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file:///D:\系统缓存\ksohtml6928\wps1.jpg Q:请问“想到一个大主题,但不知道哪个小切口可以承载它”,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A:可以划分一下受主题影响的人,找到典型的人群。举个例子,今年开始,很多民办学校转成公办,民办学校的老师面临分流,转成公办后收入会降低很多,也没有编制,现在考编又很难。那怎么去找一个小切口呢?考编的老师群体非常大,可以去找你认为最难考编的那类人,我们实习生找到了快退休的、年纪大的老师。对他们来说,这个时候考试实在是太难了,那么就写年纪大的老师,写几个人甚至写一个人都可以,呈现出“民转公”的大主题。 Q:您刚才说到找主题的方法,有提到搜集阅读喜欢的报道,再建立主题库、针对选题来做,您刚才列举的很多新闻报道我现在想起来都会觉得是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自己平时读了但没有形成经验式的积累,可以分享一下您的阅读体验、操作方法吗? A:我有一个文件夹叫“重要报道”,我会把觉得有价值的故事、写得比较好的稿子存下来。我觉得没有什么办法,就是海量的阅读,找选题也是一样,从睁开眼睛就开始看。积累是靠多,就像李海鹏分享里提到的,读小说对新闻写作的帮助很大。只能读,谈论怎么读没有太多意义。Q:写现象话题类选题,尤其偏问题研究一类时,感觉很容易把操作周期和叙事节奏拉得很长,分散了主题,写着写着就成了旧闻,怎么抓住主要问题?A:现象类选题不是太好写,很容易写成“中观”的,上下不靠的报道。但因为往往大家写的现象类话题都是互联网热点,所以也能获得比较好的反馈。我觉得操作现象类话题还是要回到“穿透本质”。前段时间研究生宿舍短缺的问题被热议,苏老师的稿子做到了直抵本质,事情的描述只放在开头一部分,重点还是要抓主要问题,要问为什么。深度报道的共同点,就是要追问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宿舍短缺是什么原因呢?除了大家都能想到的研究生扩招之外,它会涉及到学校的财政拨款用在什么地方,这就是其他报道里没有的。这也关联到前面说到的社科学术训练对记者工作的帮助很大。遇到这种现象类选题,记者会去找论文。虽然论文可能有时比较靠谱,有时没那么靠谱,但是通过论文可以按图索骥,找到真的了解这个行业、了解相关情况的、专业的采访对象。对方给记者提供的信息会比较直接,也能提供更本质的答案,直接就会告诉你这是为什么。我觉得面对现象类的选题,写出能够提供为什么的稿子,就已经跟其他简单描述宿舍条件多糟糕的报道不是一个层面了。 Q:前面提到好的报道需要有记者的观点的,那怎么避免主观化描述过多呢?从“我”的观察视角出发吗? A:记者的观点隐藏在对素材的选择后面,尤其是面对争议很大的选题。尤其是调查报道,尽可能不采用主观描写,比如前几天我听到同事说一篇稿子里出现了很多的半句引语,半句叙述加半句引语,感觉像是记者在重塑采访对象的语义,如果是在调查报道,基本上不允许这样做。 Q:怎么提问才能引导采访对象讲出一些细节而非观点呢? A:首先采访对象是不同的,有些人表达能力比较强,有些人表达能力很差。遇上表达能力很差的对象可能确实没有办法。但是前者的话,汤禹成分享过,就是不停地就一个细节追问好几遍。比如“你当时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这样的问题。有些记者可能会不好意思多次追问很细的东西,但如果需要这个细节,就一定需要这样的追问。 Q:请问人物稿件写作中,采访对象是专家学者,内容多是方法论的信息,要怎么写出人物的故事性呢? A:这要看稿子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主题是关于这个人本身,跟写稿有起承转合一样,采访也是有起承转合的。有一位专门做大咖采访的前同事喜欢把采访对象的生平问一遍,从童年开始问起,聊周围朋友之类的。 Q:编辑如何判断选题价值? A:编辑大多数的时候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我曾经看到过一篇这样的故事,那么记者最多可以写成什么样,或者我的经验中,这个故事可能很难采访,最后会烂尾,就会建议不操作。选题的公共性是判断选题价值的第一标准。公共性就是选题的主题。最好是在报选题的时候就能提出主题,我想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而不只是发新闻概述甚至链接。Q:如果记者报的题是编辑的盲区,应该分哪些方面给编辑说清楚呢?比如是一个体育人物,但是编辑完全不了解体育圈。A:像报了体育人物的题,但编辑完全不了解体育圈的情况,应该是出现在综合性媒体里,而不是体育媒体。那么综合性媒体的选题价值还是公共性。记者需要提出这个体育人物的公共性在哪里?为什么不是写在体育版,而是写在时政或者人物、社会版。记者一开始就要想清楚主题,因为要用主题去打动对方。我们曾经报道过一位退役的游泳运动员。他当了警察,专门在江面上搜救跳水的人。这种故事的公共性就很明显,涉及到了运动员退役之后怎么办,黄浦江上跳桥的人一年有多少,这些都是有公共性的,剩下的就是操作得好不好的问题了。再比如说想报道全红婵,那她身上的公共性也很强。不只是她获得金牌,还有她获得金牌之前,她所在的“跳水之乡”湛江怎么选拔小孩子。如果报道对象只有体育圈的人才知道,他的价值也完全只体现在体育圈里的话,可能把这个题报给综合性媒体的编辑就不太合适。 Q:在报选题之前,对这个题操作到什么程度是比较好的状态呢?比如需要找好采访对象,甚至采访之后了解了基本情况才报题吗? A:不用找好采访对象,但是报选题之前最好能够已经看了足够多的资料,对大概情况有了解。比如已经在百度上搜过一遍选题涉及到的人,看了几十页。有时候,有的记者会做一些预采访,他对这个选题很有兴趣,就先去问一下大概是什么情况,再报题。 来源:传媒见闻 编辑:吴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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