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动中国》：低效的道德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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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岭
（访谈录之9）

问：在很多国家，都没发生过诸如“感动德国”、“感动俄罗斯”、“感动美国”这样的道德评选，今天我看到《感动中国》又在投票了，您怎么看？

答：《感动中国》的理念和逻辑沿袭了传统的表彰文化，但它在技术上有突破和改进。它用了“感动”一词，这个词相对温和、平民化、人性化，不“左”；但后面的词又出了问题，“中国”，这么大的词，和960万平方公里一样大，又露出了“我代表人民”的政治自负和高端姿态，又“左”回去了。未经授权，你怎么能覆盖那么多人头呢？怎么能租用那么多同胞的感情呢？

这档节目我参与过，当时陈虻还在，有一届曾邀我对人物短片写评语，所以我认真打量过它。从技术角度讲，这是个不错的栏目，尤其它的早期，还相对纯粹。但即便节目是成功的，于社会也是个悲哀，因为道德的收视率和知名度越高，越证明中国处于道德最贫困之时。弘扬道德即让道德陷入尴尬，当一个时代需要大张旗鼓地托举道德、把有限的道德个案视若民族瑰宝的时候，也就很可怜了，先不说对不对，而是可怜。许多很寻常的小事，比如伺候老人、勤工俭学照顾妹妹、欠债还钱，竟然惊动了国家……人物本身没错，值得尊重，但那个表彰错了，它把一件朴素的事诠释错了，注解错了，把正常给隆重地异常了。这说明什么？说明道德已成我们最稀缺、最紧俏的资源。在欧美和澳洲，每个人都会去做义工、做慈善，一生去做，没有谁悄悄统计你、拍摄你、事后表彰你，因为做好事是信仰驱动和自我选择，你本来就是心灵和精神的受益者，你已得到了该得到的。除了上帝留意你，没人留意，更何况也没有这种由国家宣传机器担纲的表彰系统。人家的做法是去榜样化，咱们相反，急需道德明星和偶像以刺激麻痹的社会心脏。比尔·盖茨和巴菲特几乎把家底都捐了，也没人表彰他，甚至议论都很少，因为他做的事每个人都在做，区别只是数目。为什么我们需要事迹教育呢？没别的东西，穷啊，就靠它了。一个中国人做好事，若这件事始终被埋没、甚至被误解的话，那他就会做价值重估，想这样做值不值当。记得我小时候，小学几年级吧，就干过一件事，先把一枚硬币偷偷扔地上，然后当伙伴的面捡起来，从而完成一次众目睽睽下的“拾金不昧”，攒积分评三好学生啊。

另外，道德评奖本身也是滑稽的，对道德你怎么能评价它的量级呢？怎么能分出大小呢？纯粹的道德一定是朴素的，默默无闻的，是拒绝这样一个价值评估体系的。近年来，各地效仿央视，纷纷出台“感动城市”（城市有级别，推手有级别，事迹也随之有了级别），很多大中小学还搞起了“道德银行”“道德档案”“道德学历”……其实都在印证一个眼前的悲剧，即道德的大溃败、大缺失，情急之下，各种失态和变形的动作就出笼了。

假如你问我央视这台秀是不是完全错了？毫无意义？我觉得不是，它终究会被淘汰，但不是现在，时机不对。其实它算“应运而生”，它和中国现实是匹配的，除了符号意义，它也有部分积极的社会意义。在一个没有信仰和宗教传统的国家，怎么才能缔结道德资源呢？有限的道德资源又怎么流通？我们有个现成的工具：权力表彰！古代帝王用，乡绅社会用，1949年后用得更频繁更顺手。中国人的道德生活太依赖一种强大的社会示范和榜样力量了，比如拾金不昧、欠债还钱，除了表彰，我们没别的手段以证明你是对的、你这样做生活会答谢你、命运会回报你，当众人都在好奇地观望做好人的结果时，表彰的出场、尤其权力做推手的表彰就显得极重要，它既能回答和命运道路相关的疑问，更激励你的今后、策动周围的效仿……尤其实用主义的当下，这种演示更加有效，比如一个人入选了《感动中国》，按世俗游戏原理，这个人的生活将就此改变，作为道德明星，他会赢得很多社会回报：知名度、羡慕和尊重、职业机遇、地方政府的眷顾和优待，甚有委员代表之类的头衔……若不出意外，他可享受几十年有形无形的“不平凡”——这就给社会输送一个信息：好人不白做！好人有好报！好人一生平安！这些民间俚语和口头禅才真正显示了因果力量。别小看这些句子，几千年来，它们可是深受迷信的命运公式，若公式失灵、大面积不成立了，大家就会集体投靠另一方，沿反向逻辑滑下去。为德者申请一份殊遇，对“善恶有报”的国人心理来说，也算一种应验和抚慰吧。

作为道德动员方式，《感动中国》显然低效，不达标。作为一档电视节目，它包含价值误区，但并不构成价值灾害。你可以怜悯它，批评它，但也别欺负它，用不着讨伐。

中国式的表彰文化，实属无奈之举。从1949年到现在，整个社会的价值标榜和道德动员就是靠树典型、颂英雄、学模范来维系的，从王进喜、雷锋到朱伯儒、张海迪，这是体制的习惯动作，也显现了全部精神家当。你说起作用了吗，起了点，只是日渐虚弱和式微，而现在更多是药物性依赖，离不开了。所以，我同情它，甚至忍不住想替它想点办法。

私下，我也和相关朋友说：《感动中国》可以搞，民间那些人性的闪光，值得被描述和传播，尤其在这个道德冰河时代。但价值观上要改一改，名称、理念、逻辑、语境、姿态都要改，权力色彩和政治元素要退出，要纯净、平实、正常一些，去明星化、去榜样化，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问：插一句，您觉得好的表彰，或者说正常的表彰应是个什么样子？

就是我刚才那句话：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把它送回去，送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不要抬轿子，不要用“颂”体，老实一点，别浮飘，别用“中国”这样的大词。表彰本身没有原罪，尤其我们这样一个无神论国家，表彰有它的社会功能，关键看表彰什么，怎样表彰。好的表彰，应是在表彰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生命同类都感到被表彰了，大家在分享，在传递这人性的光辉和美，像阳光静静照在每个人脸上……

其实，《感动中国》和大大小小的“事迹教育”，给我们的启示是：如何建立中国社会的信仰资源和深层的精神家园？也就是你前面问到的那个问题。这是值得几代中国人去思考和建设的，应借用传统文化、宗教伦理、道德哲学、心灵美学、现代理性等资源。其中，政府的表现尤为重要，它不要再去做道德动员这样的事，而是要把自己的事做好，法的精神、权力的清洁、制度和规则的完善，这对营造健康的社会空间最为关键。土壤改良了，才能长出好庄稼，其形体才端庄，爱和善的颗粒才饱满。

另外，从历史和世界范围看，道德危机，应负最大责任的是政治。一是它没有奠定好的制度和空间环境，引发了既有道德资源的流失；二是它没有起到好的示范，权力率先腐败并引发了民心腐败，制定规则却破坏规则——没有比这危害更大的了。

     2009·12

转自王开岭的博客
http://www.unicornblog.cn/user1/245/index.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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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危机，应负最大责任的是政治。一是它没有奠定好的制度和空间环境，引发了既有道德资源的流失；二是它没有起到好的示范，权力率先腐败并引发了民心腐败，制定规则却破坏规则——没有比这危害更大的了。

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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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王老师《精神明亮的人》，太好的一本书！

admin

好文！！这段很深刻：

除了表彰，我们没别的手段以证明你是对的、你这样做生活会答谢你、命运会回报你，当众人都在好奇地观望做好人的结果时，表彰的出场、尤其权力做推手的表彰就显得极重要，它既能回答和命运道路相关的疑问，更激励你的今后、策动周围的效仿……尤其实用主义的当下，这种演示更加有效，比如一个人入选了《感动中国》，按世俗游戏原理，这个人的生活将就此改变，作为道德明星，他会赢得很多社会回报：知名度、羡慕和尊重、职业机遇、地方政府的眷顾和优待，甚有委员代表之类的头衔……若不出意外，他可享受几十年有形无形的“不平凡”——这就给社会输送一个信息：好人不白做！好人有好报！好人一生平安！这些民间俚语和口头禅才真正显示了因果力量。别小看这些句子，几千年来，它们可是深受迷信的命运公式，若公式失灵、大面积不成立了，大家就会集体投靠另一方，沿反向逻辑滑下去。为德者申请一份殊遇，对“善恶有报”的国人心理来说，也算一种应验和抚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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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中国”是中国人的麻醉剂


啃咸菜谈天下



　　我们的CCTV总是能花样百出的。


　　这么几年又搞了一个叫“感动中国”的花样。这几年我都在看，因为这是单位领导安排的，算做是政治学习。2006年评得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也不想关心，因为我从来不想在下流的事情上花太多精力。


　　这几天在网上又看见了几条关于“感动中国”的新闻，又让我想起了这一档子事了。


　　“感动中国”对中国有什么用呢？我给它八个字：“粉饰生活，麻醉人民。”评出来的人，当然都是好人，但CCTV的那一套运作方式却实在是让人恶心。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不妨拿去年的“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的情况一个个地来看一看。


　　费俊龙、聂海胜，他们当然很了不起，他们也是我们国家科技进步的一个象征，但是在举国欢呼的时候，一些重要的问题被掩盖了，那就是：我们国家的科技发展情况到底怎样了？我们的科技水平与国际水平还差多少？在我们国家科学到底算老几？科技人员地位到底如何？科研经费到底有多少？在CCTV的安排下，全国人民傻乐了一通，到了最后，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丛飞，当然是个好人，看得我们眼泪哗哗地流。但是我要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失学儿童？失学儿童这么多，到底是中国人的道德问题，还是一个体制问题？如果是道德问题，那么靠个人的道德力量能解决中国所有失学儿童的问题吗？如果是一个体制问题，那么我们的政府要做些什么呢？骗得大家稀里糊涂地哭过一通之后，对如何解决儿童失学问题，没有一点点深入的思考，中国的失学儿童还是看不到任何得救的希望！当然也有人说：如果人人都像丛飞，献出一份爱，那么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去你妈的！你还不如说：假如现在实现了共产主义，那么每一个孩子就都能上学了。


　　李春燕，一个水平不高的乡村医生，当然也是个好人。但是在对这个好人大加表扬的时候，一个重要的问题被忽视了，那就是：今天农村的医疗状况为什么如此糟糕？毫不客气地说，今天的农村医疗状况甚至比不上三十多年前毛泽东的那个时代。今天我们的经济发展得多快啊，我们的社会比当年要富了许多倍，可是我们经济发展的成果到底弄到那里去了？为什么改革开放搞了这么多年，我们的农民反而看不起病，只能呆在家里等死了？农民看不起病，农村没有医生，这是一个道德问题吗？妈的个Ｂ，这完全是一个体制问题！但是我们从CCTV的大嘴中能听出一点点对这一问题的实质性的思考吗？


　　洪战辉，赤贫家庭的一个孩子，靠自己的力量活了下来，并且还带着妹妹上了大学。感动啊，感动啊，让大家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但是大家在稀里糊涂的哭过之后，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我们的政府干什么去了？对赤贫人口要不要救济？如何救济？今后如何避免今后再出现洪战辉这样小小年纪就要支撑起一个家的悲剧？洪战辉的事，明明是政府失职造成的一个社会悲剧，可是给CCTV一煽情，就变成了一个青年人如何在困难中奋斗的励志教育宣传片了！洪战辉十二岁撑起了一个家，当然很好，他创造了一个奇迹，可是如果他再小一点，如果他根本就没有一点点自我救助的能力，他还能创造奇迹吗？洪战辉“红”过不久，我在网上又看到了一个新闻，说是四川黔江鹅池镇有个小女孩叫倪东艳，八岁撑起一个家，我们能不能再号召一下，让天下八岁的孩子或者八岁以下的孩子都能自强自立呢？妈的个B，赤贫家庭缺乏救助，这明明是政府失职造成的问题，这是政府的犯罪行为，可是在我们的CCTV那里，我们除了只知道稀里糊涂地哭一通之外，我们还得到了什么呢？


    王顺友，一个边疆的邮政职工，翻山越岭送信，当然是个好人，但从另一方面说，那也不过是他的本职工作。只能说他敬业，CCTV吹的太过了。


    魏青刚，当然是个好人，在大浪中救人，了不起！但是现实中千千万万的这样的好人，我们叫他们“民工”，他们像狗一样地在城市中生活，我们这个社会应该为这些好人们做些什么呢？我们把这些人像狗一样看待，还希望他们能做个好人，在我们有危难的时候，他们能见义勇为，能舍身救人，这公平吗？这像人话吗？旧戏里常常演一个义仆，如何对主子忠心，好叫天下的奴才们都能热爱主子。我看CCTV大吹魏青刚，我就想到了这样的一些旧戏！


    杨业功，二炮的一个忠于职守的将军，当然是个好人。但是大家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现实中这样一心做事的官员为什么会越来越少呢，有人说现在的官场是一种逆淘汰，就是说现在的官场主要是看谁比谁更不要脸，这样的现状靠学学杨业功的事迹就能改变吗？


    黄伯云，一个科学家，材料研究专家，当然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他在社会上的地位比不比得上一个小小的科局长呢？我看很可能比不上。他给国家创造了数以亿计的财富，但是他自己有多么钱呢？他创造的价值到哪里去了呢？他可以不讲获得，只讲奉献，但他奉献的东西，有没有用到老百姓的身上呢？千千万万的穷人有没有得到救助呢？这些问题就没有人问了。


    陈健，金训华的战友，为金训华守墓几十年。这个人出名是沾了金训华的光，金训华为了几根木头送了命，只因为这木头是集体的，金训华的死本身就是极左路线下漠视生命造成的结果，现在再来宣传一通，我看也没有多少意义。如果一定要让陈健亮相，我想可以从对战友的感情这个角度着手，引发对荒唐年代的极左路线的批判，这样就比较有点意义了。可惜这一点我们在CCTV上也没有看到。


    邰丽华，一个聋哑美女，给世界带来了令人惊叹的美。当然很了不起，但是我们今天对残疾人的照顾又是如何呢？在丛林中，残废的动物常常受到同伴的欺负，被同伴抢走食物，最后只好死掉。我们今天的中国，对残疾人比动物世界又好得了多少呢？我们只看到了邰丽华的美，可今后我们应该如何关心残疾人的生活，也没有从CCTV看到。


    以上是去年的十大“感动中国”的人物了。不知道今年还会有哪些人让我们感动，但我想大致上换汤不换药是肯定的。CCTV只有这个智商！


    CCTV老在愚弄老百姓，“感动中国”实际上也不过是CCTV给中国人注射的一支麻醉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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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岭的文章有股健康的味道，成熟而帅气！赞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