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徐继畲写了一本名为《瀛寰志略》的著作。
这本书给徐继畲的仕途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但却赢得了美国人的好感,使他在那个年代的美国成为一个传奇。因为他在书中如此描述了美国第一任总统:
“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其治国崇让善俗,不尚武功,亦迥与诸国异。余见其画像,气貌雄毅绝伦,呜呼,可不谓人杰矣哉!米利坚合众国之为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袭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
徐并不将西方视为蛮夷。《瀛寰志略》里详细描述了英国的议会体制,认为在这种体制下,“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并强调这种体制在欧美世界早已普及——“此制欧罗巴诸国皆从同,不独英吉利也。”徐还告诉国人,在西方存在着一个真实的理想国——瑞士国依靠民众推举的“乡官”治理国家,“不立王侯”,“国无苛政,风俗俭朴淳良,数百年不见兵革”,乃是“西土之桃花源”。
然而,与其说徐是在赞美西方,倒不如说是在缅怀儒家三代时期的政治理想。正如伏尔泰时代的欧洲把清朝的皇帝们幻想成品德最为高尚的哲人王一样,徐继畲同样在按照自己的需要美化西方——譬如赞美西方“关有税而田无赋”。轻徭薄赋恰恰正是儒家政治理想中盛世的重要标准,华盛顿的禅让更是“三代之遗意”——尽管欧洲的田地其实是有赋,华盛顿不做总统与禅让也完全是两码事。徐不过是在借西方开化之酒,浇自己胸中东方帝国迷失的块垒。至于学习借鉴,则是远远是谈不上的。在1850年因洋人租住福州神光寺而引发的那场严重的驱逐洋人出城的“神光寺事件”中,罢官回乡闲居的林则徐因为主张强硬驱逐而被朝廷重新启用,徐继畲则成为林的反面,丢了乌纱——然而,与林则徐一样,徐继畲同样力图驱逐洋人,只不过希望缓办,不想硬来罢了。徐继畲并无意拥抱西方。
《瀛寰志略》说到底是只一部世界地理常识普及读本,并无深究西方近代政治制度本末的意图。同时代的林则徐、魏源们也都曾提及议会,和徐继畲一样,其目的也仅仅只是为了了解敌人,并无丝毫移植或者借鉴的意向。所以,在徐继畲之后,随着自强改革的启动,西方的议会制被国人遗忘了整整三十年。
对议会制的接受与对自强改革的失望是同步的。晚清知识分子曾热烈期盼在坚守既有的制度文明的基础上,引入西方的技术文明,迅速实现帝国的中兴。现实带来的,则是一次次的失望。1882年,王韬将自己十年来在《循环日报》所发表的文字辑为《弢园文录外编》发表问世,已完全抛弃了当年“议会民主不符合中国国情”的看法。全书以西方议会为中心,大谈英国的政治特色为“君民共主”。
王韬说:英国之强盛,所倚仗的,不过是“上下情通”:“朝廷有兵、刑、礼、乐、赏、罚诸大政,必集议于上下议院,君可而民否,不可行;民可而君否,亦不可行。必君民意见相同而后可颁之于远近。此君民共主也。”王韬认为:君民共主则国家强盛,君主专制则国家腐败。并举普、法两国为例,称1870年普鲁士之所以能战胜法国,即因为前者为“议会君主制”,后者为“专制君主制”。所以,“中国欲谋富强,固不必求他术也”,只需实行议会制度。
1884年引发朝野唏嘘的两江总督张树声的《遗折》,与王韬的观点相差无几。《遗折》如此说道:
“微臣病势垂危,谨伏枕口授遗折,望阙叩头恭谢天恩……臣以寒素,起自兵间,荷列圣拔于庸众之中,……如臣遭遇之隆,夫复何撼。然而眷眷愚诚尚有不能恝然者,则以外患日亟,寰海骚然。皇太后、皇上宵旰忧劳,而臣犬马余生,竟先填沟壑,报效无期也。
溯自五洲万国通市款关,泰西之人负英鸷之性,扩富强之图。由制器而通商,由通商而练兵,挟其轮船枪炮之坚利,以与我中国从事。数十年来,俄罗斯侵略轶于北方,日本窥伺于东海,英吉利由印度缅甸以规滇藏,法兰西据西贡海防而谋滇粤。雎盱忸状,日益难制。而中国蹈常习故,衣冠而救焚,揖让而拯溺,其何以济耶?
近岁以来,士大夫渐明外交,言洋务筹海防,中外同声矣。夫西人立国,自有本末,虽教育文化远逊中华,然驯至富强,俱有体用,育才于学堂,论政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一心,务实而戒虚,谋定而后动,此其体也;大炮、洋枪、水雷、铁路、电线,此其用也。中国遗其体而重求其用,无论竭蹶步趋,常不相及,就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果是恃欤?福州马江之役,聚兵船与敌相持,彼此皆木壳船也。一旦炮发,我船尽毁,此亦已事之鉴矣。今台湾告急,援济无方,窃虑琼州将踵其后。若敌得志,台琼祸患之殷何可推测。此微臣所以终夜感愤,虽与世长辞,终难瞑目者也。
……圣人万物为师,采西人之体以行其用,中外臣工同心图治,勿以游移而误事,勿以浮议而隳功,尽穷变通久之宜,以尊国家灵长之业,则微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矣。”
1884年人生最后时刻的这番哀言,并不意味着张树声真的了解议会体制。许多年前,张曾在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撰文称“为政之道在于养民”;1878年论及自强之策时,张又曾如此说道:“论中国声明文物,高出万国之上, 自强之道,除练兵、造船、简器数端外,原不必一一效法西人”。所以,说张树声主张采纳“西体”,引入西方政治制度,只是一种误解。在张看来,自强运动要想取得成功,需要坚持三点:一是坚守中国的固有政治文化;二是引入议会制度,三是采纳西方技术。
在张树声这里,议会制只是一种服务于自强改革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