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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记者劫 | 那些追求真相的记者都去哪儿了 [打印本页]

作者: admin    时间: 2018-11-7 17:37
标题: 记者劫 | 那些追求真相的记者都去哪儿了

11月7日,立冬。11月8日,记者节。

染红秋天最后的萧瑟记忆,穿过立冬的落叶冷风,总有一群人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被血色残阳照亮的仅有的光鲜。

1

公元前548年,齐庄公被大夫崔杼杀了。这是一起领导和下属抢女人引发的悲剧。

齐国大夫棠公去世时,崔杼前往吊唁。棠公的夫人棠姜是个美人,崔杼一见钟情,立刻把棠姜强娶进家。

好日子没过多久,齐庄公也看上了棠姜,最终通奸成功。

庄公经常光顾崔杼的家,有一次还把崔杼的帽子赐给了别人。他说:在小崔家里把他的帽子赏赐给别人,比较方便。

性和物质的专有权利都被染指,崔杼决定反击。

他联合被庄公鞭打过的生活秘书贾举,决定里应外合。

公元前548年五月,莒国国君来齐国访问,齐庄公在都城的北郭举行招待宴会。

崔杼是重要大臣,却在这个重要国事活动中请了病假。

齐庄公宴会后到崔府去探视崔杼的病情,表面上是关心属下,实际上是关心属下的女人。

齐庄公对于崔府再熟悉不过了,他第一时间看见了他想见的女人。

棠姜进了一个房门,齐庄公赶紧跟了进去。

他刚进门,秘书贾举在后面拦住其他人,关上大门。

棠姜从侧门出去了,庄公还作浪漫情调,一边轻叩门框,一边唱情歌。

没想,歌声引来了全副武装的家丁。

庄公发现事情不妙,躲进内室,大声与外面的崔氏谈判:只要能免死,我愿意和你平分齐国。

崔氏不同意。

庄公又请求到祖庙去自杀,崔氏仍不同意。

于是,庄公奔跑冲出,翻越北墙。

这时,秘书贾举拿出了箭——一箭射中了庄公的大腿。庄公从墙上掉下,被家丁们乱刀砍死。

面对崔杼的弑君行为,齐国日报首席记者“大史氏”举起了自己的刀!

那个时代没有笔和纸,只有刀子和竹片。


大史氏举起自己的刀,认真地在新砍下的青青竹片上,一笔一笔刻上去,竹片直冒水,像是流汗一样,所以这些竹片叫“汗青”。

在青青的竹片上,大史氏刻下如下新闻事件:

“夏五月,崔杼谋杀国君光。”

“光”是齐庄公的名字,他叫吕光。

崔抒接过竹简一看,大怒,举起了自己的斧钺。

他现场指使人,用斧子劈开了大史氏的脑袋。

大史氏的二弟闻讯赶到。

崔杼指着大史氏的尸体,恶狠狠地说:“你哥哥不听命令,我已处决了他,今天这个事儿,你来写,就写庄公是病死的,不然,那就是你的下场。”

大史氏的二弟接过哥哥的刀子,从鲜血中捡起一片青青的竹片,沉着地继续刻写:

“夏五月,崔杼谋杀国君光。”

崔抒也把他砍杀了。

大史氏的三弟闻讯赶到,在两位哥哥的尸体旁边捡起青青的竹片,郑重刻下一样的大字:

“夏五月,崔杼谋杀国君光。”

结果也被砍杀。

大史氏的四弟小太史闻讯赶来,接着三个哥哥的使命,继续要刻下真相。

崔杼说:“你三个哥哥都死了,你难道不怕死吗?你还是按我的要求:把庄公之死写成得暴病而死来写吧!”

小太史正色回答:“真实是新闻的生命,不真实,我宁肯不要命。况且,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了血写的事实。你做的这件事,迟早会被大家知道的,我即使不写,也掩盖不了你的罪责。即使齐国的记者都不写,别国的记者也会写的。”

崔杼无话可说,只得放了他。

小太史在竹简上写下弑君事件后,从容携带竹简从崔抒家走出。

一出门,迎头碰上了另一位著名记者——齐国南方系的记者南史氏——他也手执竹简而来。

南史氏以为大史氏一家都被杀光了,他是要来继续如实记录这事的。

南史氏对崔抒说:“你如果把大史一家杀光了,我们接着写,接着用头颅来捍卫真相,捍卫新闻的尊严。”

崔杼感慨:“我杀得了君主,却拦不住你们前赴后继的一支刀笔。”

后来,汗青留下了这样的话:

“周灵王二十四年,齐庄公六年,春三月乙亥,崔杼弑齐庄公光于其府……”


2


春秋时的记者是世袭的,记者秉笔直书,为了天下,也为了捍卫家族荣誉。从此,记者的权威就奠定下来了。

到了汉代,司马迁子承父志,要写长篇通讯《史记》,他不仅写古代“旧闻”,也写“当代新闻”,写到他生活的年代——汉武帝时期为止。

武帝连年对匈奴作战,是当时一个尖锐而敏感的现实问题,司马迁在长篇通讯中客观记述了征战造成的恶果,不仅民众困苦不堪,连文景时期韬光养晦积累下来的财富也被耗尽了。

公元前99年,“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出事了。

那一年的秋天,汉武帝的大舅子、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三万骑兵出祁连山、天山一带击匈奴。

汉武帝为分匈奴军势,派李陵统步骑五千出居延以北千余里。

匈奴单于率八万兵围攻李陵,李广利却按兵不动。

李陵孤军奋战,士卒死者过半,杀伤匈奴万余人,最后因矢尽援绝,无力再战,决定忍辱负重降匈奴。

单于素闻李陵与他爷爷李广的大名,且战时亲见李陵英勇善战,遂优礼相待,并将女儿配与李陵为妻。

汉武帝雄才大略,但雄主往往有刻薄寡恩的一面。武帝对李家很不好,李家三代人的悲剧与武帝有很大关系。

李陵兵败降敌,武帝心情沉重,召问司马迁问他的意见。

司马迁与李陵并无私交,但仍真实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李陵这个人,有节操,孝敬父母,诚信待人,廉洁重义,谦恭有礼。此次虽兵败陷敌,但推测他的意思,得到机会还会报答汉朝,将功抵罪。况且事已至此,陵虽兵败,功亦足可显示天下。”

司马迁这番话并无私心,但汉武帝却以为他是在恶心他的大舅子李广利。

于是,司马迁被下狱治罪,以诬上罪处以腐刑。同时,李陵的母亲、发妻、幼子一并灭族。


司马迁肉体遭受阉割,深感耻辱,一度不想再活。但是想到父亲的遗愿尚未实现,自己的著作尚未完成,他又强忍耻辱,咬着牙活了下来。

后来,司马迁自述心迹,说他写这些“负面”东西,是要留下一部真实的新闻作品,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不过,记录真相的阻力之大,时常超乎想象。这种阻力,不仅来自专权的上层,还来自盲目的精英。

当时很多爱国小粉红,恰恰认为武帝时期是大汉崛起的关键点,社会上弥漫着大国鸡血情绪,司马迁的秉笔直书是这些人所不愿看到的。

一直到东汉时期,还有人说司马迁专写大汉的负能量,《史记》是一部“谤书”,以武帝不杀司马迁为恨。


3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朝代更替与皇帝轮换,跟走马灯似的。乱世中,无道之事更多,对记者的考验更大。

这时候,一些记者已经被异化,开始堕落。

有的畏惧权势,谁当权就替谁粉饰太平,只写正面报道;
有的把手中的笔,当成个人求取富贵的工具,谁给好处,就把他及其祖先捧上天。

最没节操的是,负责撰写北魏政治要闻的魏收,公然放言:

什么东西敢和我过不去?我举之则使之上天,按之则使之入地。

还好,当时记者这个群体还是守住了传统。

魏收的《魏书》一出来,就遭到群嘲,被称为“屎作”。


这至少说明,哪怕身逢乱世,当时的记者好坏、新闻良莠的标准还没有坍塌。


4


公元450年六月初十,盛夏,北魏国最著名的记者崔浩被囚车押解前往刑场。

长期的关押使一向丰神玉貌的崔浩变得神情憔悴,蓬头垢面,身上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囚车很大,在兴高采烈的鲜卑士兵押解下,缓缓走向刑场。

沿途万人空巷,却似在看新鲜热闹,没有人对这位为大魏国立下汗马功劳的老记者惋惜。

耳边听得车停了,听到监斩官耀武扬威的呼喝声,声音时远时近,有些飘忽。

突然间,崔浩的头上脸上热水浇过般的燥热,顷刻之间,全身都被浇湿,扑鼻而来的还有一阵阵刺鼻的尿骚味。

一贯有洁癖的崔浩不能不睁眼四顾,他看到有几十个士兵正在轮番走到囚车前,对着他撒尿!

崔浩当时嗷嗷直叫,哀号的声音传出很远。行人闻之侧目。

一代记者随后引颈就戮。

这一天同时被杀的,还有随同崔浩一同编撰魏国领导新闻的同事们。

崔浩足智多谋,在北魏做官50多年,学识渊博,曾经注解过《易经》、《论语》、《诗经》、《尚书》,精通天文地理,常常夜观星象。他的书法也是当时一绝,风靡一时,临摹者遍布全国。


崔浩这一辈子,似乎天生就让人嫉妒。一向严肃的司马光都在《资治通鉴》里这样记录,说崔浩的面貌姣好如妇人。

北魏打了多年的仗,不知哪根儿神经搭错,突然想起写一部建国实录,皇帝拓跋焘还特别交待,一定要“务从实录”,换句话说,就是要本着尊重事实的态度,还原事实的本来面目,这事,文化素质不高的鲜卑人不能胜任,当然交给了魏国一支笔——崔浩。

大家最感兴趣的是描写北魏建国过程的《国书》,那年月天下大乱,北魏的来历压根儿没几个人说得清楚,而主编崔浩和编辑们遵照拓跋焘的意思,完全秉笔直书,不加修饰,特别是北魏早期的新闻事实,基本上是原汁原味。

按照皇帝要求,这些真实记录要刻到碑林上,林立在首都最热闹的大街之旁,引起大众强烈关注。

北魏是鲜卑人建立的国家,这个民族早期保留着很多原始风俗,比如开国皇帝道武帝拓跋珪的祖父什翼健,曾经将儿媳收入帐中,并将孙子拓跋珪收为子,翁媳结婚后又生了秦王拓跋觚,拓跋珪自己也曾经娶过老姨。

《国书》如实地记录了这些真实细节,还记录了拓跋珪的祖父拓跋什翼犍被前秦苻坚打败后,并不是逃往阴山,而是被他的儿子拓跋寔捆绑起来送往前秦。

然而,这些皇家生活真相,被崔浩全部公开,立刻引起天下大哗。

于是,公开真相的人被尿杀!


5

崔浩被尿杀这一血案,给后世的中国记者心理上留下一道无法抹去的阴影。

中国记者的另外一道阴影,是唐太宗李世民造成的。


李世民几次要求调看起居注,装作是一个新闻小白,实际上,他对关于自己的新闻形象的功用和控制,精通得很。

历史上,权臣监修官方新闻的制度,正是从李世民执政时期开始的。通常由皇帝安排一个亲信大官,作为官方新闻撰写活动的总负责人,这样有利于当局对新闻舆论的控制。

这个恶例一开,以后正直记者求取真相的空间就缩小了。国史监修作为总把关人,第一要务是把不利于当朝的记录,全部阉割掉。

真相不能当饭吃,所以不是监修们首先要考虑的。安全才是。

李世民最终还是通过宰相、国史监修房玄龄看到了自己的起居注。这么多年来,他执着地要看起居注,其实是惦记着历史会怎么阐述他发动的玄武门之变。

记者们对此心知肚明,经过紧急删改后,呈给李世民。

李世民看到自己最关心的玄武门之变写得很隐晦,语焉不详,就对房玄龄说,我当年发动玄武门事变是为了安社稷、利百姓,记者干嘛要隐讳呢?

房玄龄是聪明人,立马安排人按照皇帝定下来的基调——玄武门事变是安社稷、利百姓的好事变——重写这段新闻。

我们今天看到的正史,把前接班人李建成写得一无是处,把杀兄夺权的李世民写得那么伟光正,就是这么来的。


6

唐宋八大家,六个人在宋代,这很大程度是因为宋代对待记者的态度很宽容。


当上皇帝后,宋太祖赵匡胤有段时间迷上一项休闲运动:弹弓打鸟。

有个御史见了,认为赵匡胤有玩物丧志之嫌,于是,在某次皇帝玩得正起劲的时候,谎称有要事禀奏。

赵匡胤无奈放下弹弓,接见御史,脸色不太好看。

等御史奏完事,赵匡胤更郁闷了,因为奏的是件芝麻绿豆的平常事,哪里来的十万火急!

他质问御史,你什么意思?御史不怕,答道:臣以为此事再小,也比打鸟的事大。

赵匡胤怒不可遏,当场“以柱斧柄撞其口,堕两齿”——皇帝手拿斧柄撞击下属的嘴巴,掉了两颗牙。

御史没有跪地求饶,他缓缓俯下身子,捡起被打落的牙齿,藏到怀里。

赵匡胤懵圈了,你捡起牙齿,莫非还想当物证,到哪里去告我不成?

御史回答:臣到哪都告不了陛下,不过,自然有记者记下这个事儿。

这可把赵匡胤吓坏了。他赶紧道歉,给御史赐金帛,然而这段领导生活特写还是被记者记录下来了。

论监督,没有人监督得了皇帝,御史敢监督皇帝,不是因为他们不怕死,而是他们有靠山——记者,一群随时处在事发现场且坚守如实记录的人。

赵匡胤怕自己的不当言行上新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还有一次,早朝后,他很不高兴,原因是思及一件事情处理不当,怕记者记录:

“早来前殿指挥一事,偶有误失,记者必书之,故不乐也。”

宋代宫中还有女史,专事内起居注的写作,时刻不离皇帝,记录其行动,当晚交给报馆。

她们的住处外面钉有金字大牌,上书“皇帝过此罚金百两”。

按照传统,皇帝不能审查报馆为他写的点滴记录,包括本朝、本人的一切记录。这是为了防止皇帝利用权力篡改新闻稿件。


7

记者秉笔直书的精神,在宋代只是昙花一现,越往后世越弱。

唐朝开的恶例,很坏,但还不是最坏的。记者最坏的时光,在清朝。

时至清代,帝王对国家通讯社新闻撰写的干涉明显向纵深发展,把追求真相的新闻,变成了政治宣传工具。

举凡新闻的各个环节,大到新闻选题的确定、新闻指导思想的确立,小到题材的安排、字词的推敲,再到记者的任命、报馆的管理,皇帝无不过问,达到了亲自全面干预新闻活动的最高峰。

以前的朝代,官修新闻修完了,再给皇帝看,清代帝王则要求,一些重要新闻稿件每修若干卷就要进呈御览,随时审阅。康熙曾要求明史馆将《明史》写好的部分,“以次进呈”。所谓进呈御览,实际上就是审查。

随着皇帝对新闻的控制,记者最后一点自由的空间,都失去了。

更可怕的是,从雍正开始,起居注这种最高领导特写题材已经失去了它的本意和价值,只是抄录一些皇帝的谕旨而已,像赵匡胤打落御史两颗门牙这种事,写都不敢写。起居注从监督报道,变成了领导语录,阅与不阅,无所谓了。

“这种事是要上新闻的”,这种话对皇帝的杀伤力为零。

清代记者多是知识精英,原本有着“铁肩担道义 妙笔著文章”的新闻理想,但撰写新闻处处要体现官方意志,一不小心就踩到雷,他们其实心里憋屈得很,简直倍尝人格分裂之苦。

一旦禁不住良心诱惑而越轨,记者们就可能惨遭横祸。

一旦禁不住权力诱惑而越轨,记者们就扭曲成了哈巴狗。

随着主人指挥棒转,主人让你向谁吼,你就向谁叫,主人叫你向谁摇尾巴,你就向谁献媚。

这个时期对新闻的研究却是最透彻的,社会上很多精英在议论,一个正直记者应该怎样怎样。

著名新闻理论家章学诚就提出,一个好记者要有“君子之心”。

但吊诡的是,把记者当作研究对象,而且研究得最透彻的时候,往往是记者在现实中凋零得最厉害的时候。

手中有笔,就要写出世间的真。

可是,这种人,这种精神,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此情可待成追忆?

《红楼梦》是曹雪芹写的一部清代贵族生活的报告文学,以追忆似水年华的方式叙说世间真相,里面有大量现场报道,一个废字没有,更没形容词,都是动词和直接引语。

大量事实在曹雪芹笔下狂吠而出,连鲁迅老爷子都点赞《红楼梦》“敢于如实描写,并无伪饰”。

然而,为了躲开文字狱的虎口,曹雪芹不得不“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以期将政治的敏感降到最低。

他的操作手段大致有五个:

其一,套上神话的外衣。故意强调因果报应,一切似乎早已命定。

其二,有意丢失朝代,模糊岁月,极尽“假语村言”之能事,使得与现实社会保持足够的距离。

其三,歌功颂德的虚与暗涉社会真实的实。运用动听的套话和废话进行“例行公事”的颂扬最高统治者,而以曲折的隐笔墨隐射现实。

其四,从小处着眼,通过生活锁事,以小见大地曲折表现社会的真实风貌。

其五,删除和反复修改原稿中比较敏感的部分,比如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等。

即使曹雪芹是这样的处心积虑,这样的“假语村言”,最终还是“书未尽而芹已亡”。



【结语】


当真相还在穿鞋的时候,谣言就已经跑遍半个地球了。所以,我们很多时候活在假相里,当明白真相时,又活在假相的阴影里。

当社会正不压邪的时候,我们才惶然四顾,那些为时代秉笔直书的记者们,都到哪去了?

谨以此文,向追求真相、报道真相的记者们致敬!

编辑:冉玲琳
原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PrBYYEQcz6_Euwko2zX61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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