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动荡,是变革
一个阿拉伯记者眼中的阿拉伯变局,
和他问向中国的十万零一个为什么
本刊记者 王年华 发自北京
十万个为什么
“每一次看中国媒体对于阿拉伯革命的报道,我感觉我的血压会升高,我的肾上腺素会分泌加速。同事建议我减少阅读中国报纸的频率,‘总看这个对身体没好处’,然而玩笑归玩笑,我没有办法改变。”
说话的是伊扎特,卡塔尔半岛电视台北京分社社长,一个49岁的阿拉伯人,一个经常被中国人误会为巴基斯坦人的巴勒斯坦人。他不但有论点,还有论据——
“我不理解一家媒体花那么多钱做那么周密的准备派自己的记者到危险的利比亚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这个记者每天对着卡扎菲的电视台为国内做同传,那这种新闻在北京不能做吗?这不是在浪费金钱吗?中国记者在连线中不断强调大部分利比亚人都支持卡扎菲,难道那些整日聚集在广场和街道上的反对派们都是天外飞仙(或者中国媒体也像卡扎菲一样,认为这些示威者是“老鼠”)?中国媒体告诉我们卡扎菲的部队如何如何将反对派击溃接连收复失地,却不告诉我们替卡扎菲杀掉他的人民的有几万杀人不眨眼的外国雇佣军;它们告诉我们利比亚人都享有免费的医疗保险,却不告诉我们卡扎菲在长达42年的统治时间里在利比亚建了多少所医院;告诉我们的黎波里的人民对卡扎菲上校感恩戴德,却不提在这个每天出口160万桶全世界最昂贵的石油的国家,600万平民每人能分上几杯羹……”
“之所以大多数阿拉伯人接受了多国部队对利比亚的空袭,无非是迫不得已的选择,是希望借助多国部队的军事干预给代表阿拉伯民意的利比亚反对派留下最后一条活路。然而中国媒体误解了……只强调西方空袭造成的人道主义灾难,鲜少报道卡扎菲对人民凶残横暴的镇压和屠杀。”
“……如今卡扎菲的官员我们几乎一个也见不到了,不是临阵倒戈就是被卡扎菲扣押,能跑的都跑了,就连卡扎菲最值得信任的外长穆萨·库萨也转道突尼斯向英国投诚。中国媒体或许不知道它们的故意失误已经被网友发现,在某某TV援引利比亚电视台的报道称利比亚前内政部长尤尼斯没有叛逃(利比亚电视台当时播放了几年前尤尼斯与卡扎菲在一起的画面造假)之后不久,尤尼斯就出现在半岛电视台辟谣,表示自己已经加入反对派阵营,然而后者没有进入到那些中国主流电视台的新闻,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
……
请原谅我作这么多引用,伊扎特的话完全不代表本刊观点,有没有道理,您自个评判吧。事实上,伊扎特的这篇名为《阿拉伯人对中国媒体的十万个为什么》的博文甫一发表,即引起轩然大波,文章自4月15日下午5时许上线,4天内已有12万多的点击、1500条评论,在微博上更是广泛传播。
伊扎特显然没料到他这篇短文会引起十万人的大讨论,赞者弹者皆无数,更让他未料及的是,有人奉劝他离开中国,有人,痛骂他所在的半岛电视台,甚至打电话来威胁。
为此,他在3日之后又发表博文《关于〈十万个为什么〉的几点注解》,解释他的观点只代表自己而不代表半岛电视台,“反对卡扎菲并不说明我们支持多国部队空袭利比亚,我们对于西方的意图已经足够了解,也很清楚他们深层的目标。在我看来确有一些人无法把这二者分清”,“按照我的理解,任何一个人(不管是国王还是庶民),任何一个国家(包括中国在内)都可以对他人的立场提出质疑与批评。我们经常看到中国学者在各种场合批评西方国家的立场……我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误解了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我认为批评中国媒体并不等于批评中国的立场,因为很多时候中国媒体(包括中国主流媒体在内)并不发表中国的真实立场。”
文中回忆了他刚到中国时的美好记忆,并“身体力行地感受到中国每5年产生的一个巨变”,经济的单一高速发展让中国人自认为在国际上的底气越来越足,“民族主义情绪不断升温。如果过度升温就很容易变成一个病态。”
作为记者,还有专业主义——“按照我的理解,全面报道一个事件是媒体的责任和义务。媒体应该所见所知即所报,不管这些信息是否符合你的价值观。利比亚电视台可以作为一个信源,通过它你可以了解的黎波里和卡扎菲阵营的情况,但这绝不是唯一的信源,班加西的反对派也是人,他们也是这场冲突的重要当事人。”
在北京外交公寓的半岛电视台办公间内,挂了上百张曾用于出席各种重大事件、活动的特制记者证。作为一个较大的分社,伊扎特和同事每周都要向总部传送自己采编的节目。
正如许多中国人对阿拉伯世界的了解只停留在沙漠、石油、恐怖分子、一夫多妻一样,阿拉伯世界对中国的了解也相当泛泛。半岛电视台北京分社开设以来,广泛报道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宗教等话题,中国的形象在阿拉伯世界变得更加立体。
在北京分社的办公室里,醒目地贴着半岛电视台台训,“If everybody watches CNN,what does CNN watch?(如果世界只看CNN,CNN看什么?)”面对权威,发出不同声音,似乎已成为这个时代的潮流,反观中国,据伊扎特了解,在这次阿拉伯世界变革中,有17万中国网民通过老榕的“榕通社”观看了即时的网络直播,一些中国人不再满足于从单一的信源获取信息。
中国30年
伊扎特在中国生活了近30年。1981年,出于对两个古老文明发源地的认同感与亲近感,伊扎特从巴勒斯坦来到了北京,那时他一句汉语也不会。像进了一个偌大的动物园,动物是他,周围都是好奇的观众。
在北京语言学院学习了一年中文后,伊扎特被“发配”到沈阳。用“发配”一词,是因为自己想留在北京,或者去上海、广州这样的城市,而不是更加寒冷的东北,但这是中国教育部的指定。
1年西医,5年中医,东北腔在6个冬季的毛裤里捂了出来,对中国的感情也从营养学与五行学中煎调出来。在更多地接触鲁迅文章之后,伊扎特开始向往文医众生的生活,虽然他还不知道“病人”是谁。
1992年他到北京巴勒斯坦大使馆,一直做到了一秘兼新闻官。10年之后,他决定开始一种更有挑战的生活,就像他曾对媒体说过的:“医学只能治人的身体,却医治不好社会,所以我就参加革命了。”他真的像鲁迅一样,弃医从文了。
2002年,半岛电视台准备在北京设立分社,招买兵马的首要条件是要精通阿拉伯语、中文。半岛电视台更看重伊扎特对中国的感情,以及他向阿拉伯世界介绍中国的镜头语言。
近年来,伊扎特早期感受到的中国社会的淳朴风气似乎在变。前些日,伊扎特在北京开车,在一窄胡同里堵上了,前车司机与路人说话,长时间没有再走的意思。伊扎特按了下喇叭,那人一瞅是个“老外”,干脆将车熄火,嚷:“催什么催?这是我们中国的土地,中国的公路!”“其实我想说:我也给你们中国的路交养路费啊。”但与话里有话的人争论不出结果。
伊扎特在考虑第“十万零一个”为什么——为什么30年内,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态度变得如此复杂,人和人之间似乎只存在利益关系了?
办公室客厅里,张贴了几张文革画风的宣传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伊扎特很喜欢这些画,准备请人将整体画风保留,只把人物换成阿拉伯人面孔。
人物周刊:你如何向中国人解释正在阿拉伯世界发生的一切?
伊扎特:中国许多媒体称之为动荡、动乱或者是街头政治。我认为是根本性的变革,是阿拉伯世界全面的变化,有经济变化、思维方式变化,如果不把细节看准确,会导致我们的结论错误。
人物周刊:今天在阿拉伯世界发生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伊扎特:许多人认为是民众对经济情况不满而引起的变动,这是对阿拉伯世界,也是对阿拉伯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不了解。当然,我承认经济环境是比较重要的一个因素。但引起经济情况不好的因素,有内部政治问题,也有外交政治问题。许多阿拉伯国家在早期出现这些问题的时候,提出了一些调整,比如说降低物价、解决腐败等,但是民众对这些制度的信任已经基本上没有了,他们不接受任何这样一个部分解决问题的方式。
人物周刊:你认为这场变革最终走向会是怎样?
伊扎特:这些民众并没有领导性的组织,他们反对的不单是制度,也反对许多的反对派,因为他们对这些更为传统的反对派的信任度也存在问题。而民众的立场和目的比传统的反对派还要积极。
埃及作为一个伟大的阿拉伯国家,像一辆出租汽车,穆巴拉克从萨达特手中接管这辆二手车,给家族干活,司机老了,就准备让他儿子开,但这辆车已经太老旧了,而新司机手又生,问题就出现了。现在临时政府组织接管了这辆车,原来这辆车养护一个家族,现在它要养护一个社会。临时政府不敢对车做任何修整,只是要保持原样,6个月之内把它交给一个新司机,最后由这个新司机来决定换发动机还是调整交通规则。所以我们要看新司机要做的是什么,让不让这辆车走一些不该走的路,外表的装修还是根本的修整。
人物周刊:卡扎菲称北约的军事打击是对利比亚国家主权的侵略。如何评价这种说法?
伊扎特:我作为一个阿拉伯人,在一定程度上认同他的观点。我们不愿意看到外来力量的干涉,但我同时也想问他,为什么会有今天的情况出现?你40年以来的制度提供给任何一个国家都可以插手的理由。北约确有许多其他的目的,但是你给他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借口。
人物周刊:利比亚果真是全民医疗吗?
伊扎特:是。但是,还要看看利比亚的医院是什么样子,而整个利比亚有几家医院。利比亚人想要看病往往需要去邻国。医疗和教育是一个政府必须要做的基础设施,你付钱让自己的百姓去别的国家治疗,这是一个解决方式吗?而又有多少人能够出国治疗,什么样的人能够出国治疗。利比亚是一个石油出口大国,40年来,赚的钱花在哪儿了?卡扎菲为了当非盟领袖,为了摆平洛克比空难,掏空了国库,让百姓来承担这些东西。
北京雅宝路小商品批发市场里,最多的就是利比亚人。如果他们在国内有良好的工作,他们会选择出来吗?
人物周刊:阿拉伯世界在迈向民主化过程中有哪些问题是其特有的?
伊扎特:你要谈的民主是西方的民主,我们的民主不一定是西方国家定义的。美国想让伊拉克成为中东最好的民主示范,但现在伊拉克人也在街上游行、反抗美国人带来的所谓民主。所以民主在阿拉伯人民脑子里不单是一个西方模式的民主,因为我们看到所有进口的民主都没有结果,在阿拉伯世界就是如此。你不能对自己的人民非常民主,而对他人有种族问题,民主应该是一个完整的概念。
西方媒体总在强调以色列是中东地区唯一的民主,我认为是废话——一个殖民制度或者一个侵略者怎么能够称为民主,民主的定义应该符合我们阿拉伯世界、有特色的阿拉伯民主,而不是西方模式的民主。
人物周刊:阿拉伯世界许多国家是君主制国家,而且伊斯兰教是主要信仰,你如何看待这两者与民主的关系?在你的构想中有没有适合阿拉伯世界的民主?
伊扎特:传统的反对派,如穆斯林兄弟会,他们认为的一些根本性问题,不能谈的问题,现在也开始很坦诚地谈,比如说埃及宪法第2条,“伊斯兰教是宪法的最重要的来源”,现在这个也可以谈了。原则上,他们甚至可以接受埃及基督教的人来治国。所以我说革命已经引起一些根本性的变革,伊斯兰教和现代化的国家不会有特别大的冲突。
反过来讲,比较极端的伊斯兰组织,例如基地组织要成立一个伊斯兰国家,却没有了市场。他们以前有吸引力是因为他们可以做一些反对政府的事,但现在民众发现自己同样可以对领导人说不,而且现在声音可以更大,所以我何必要支持你呢。土耳其是一个穆斯林国家,但也是一个民主国家。我们要谈到阿拉伯世界革命后的走向,特别是埃及,可能会走土耳其的模式。
人物周刊:你觉得中国媒体和中国人对目前发生在阿拉伯世界变革的最大误会是什么?
伊扎特:这个误读要看是故意的还是不故意的。我可以理解任何一个国家的官方媒体会有一条红线,在其他国家,媒体会在空间中尽量挤压红线。而在中国则反过来,为了不冒险,中国一些媒体为自己重新划定一条新的红线,这个红线比国家预设的红线还要低。
所以中国官方对北约轰炸利比亚不满,导致媒体理解成:既然反对北约,我们就尽可能去报道卡扎菲的政府军。以致于中国媒体对卡扎菲做的坏事都闭上眼睛不看,对北约做的坏事就睁开大眼看着。
还有新闻的来源也是一个问题。我们跟许多中国主流媒体签署了合作协议,但这些协议执行起来就很复杂了。我怀疑他们签署合作协议的目的是为了彰显自己与多少外国媒体有合作,而不是真正的资源共享。
人物周刊:石油给中东地区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但是没有带来足够的稳定,为什么?
伊扎特:满足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不符合人民利益的政策不会有市场,世界也必须要了解。也门和巴勒斯坦没有蕴藏丰富的石油资源,中国在这两个国家也没有太多的经济利益,但我以为石油和自由不止差一个三点水。
石油是全世界需要的,还是一个国家的资源,也是祖传一部分。不能像以前一样,由穆巴拉克或是卡扎菲说了算,埃及的天然气卖给以色列的价格比成本还低,这种情况不应该存在。资源是属于人民的,卖给谁,卖多少钱,这些钱到哪儿去,不能由一个人来定。
人物周刊:你平常关注哪些媒体?
伊扎特:要了解中国政府立场,要看《人民日报》、《中国日报》、《环球时报》。
(采访录音整理未经伊扎特先生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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