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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秋乡//三十年前“6.6空难”新闻背后的挣扎与努力 [打印本页]
作者: 刘海明 时间: 2024-6-9 18:40
标题: 秋乡//三十年前“6.6空难”新闻背后的挣扎与努力
30年前。1994年6月6日上午。
西北航空一架苏制图-154M型飞机从西安机场呼啸而起,飞往广州白云山机场。9分钟后,飞机在长安县鸣犊镇上空解体坠毁,机上搭载的乘客和机组人员共160人无一生还。
这是中国航空史上最惨烈的空难之一。
空难发生的当天,我值早班。那时的晚报都是当天中午1~2点上市。所以各家报纸比拼的都是当地上午12点以前的重大新闻。
大约是9点半左右,新闻部主任刘东明跑步进了编辑部,手里挥着一篇稿件大喊:“重大新闻、重大新闻,一架名航客机在长安县鸣犊镇上空坠毁。”
天哪,飞机坠毁、空难,这些传说中的大事件在我们身边发生了。那是怎样的悲伤惨烈、又是怎样的恐怖惊悚?
我问消息的来源,东明说是市公安局和民航的通讯员分头打电话告知的。
消息总共也就三四百字,发出来也就是常说的一块“豆腐干。”但新闻就是这样,字越少,信息量越大。
东明已经安排了文字记者陈伟、胡波和摄影记者赵康赶往现场。我赶紧安排在一版撤换稿件。
东明说:“《西安晚报》大概率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我们可能是独家。”
我说:“这种事情,独家不见得就好,没有底气,没有策应,出了事情独自承担。”
东明说:“你现在简直就是一只惊弓之鸟。这种事情人有办法吗?这也是百年难遇的~呸呸呸~的重大新闻。”
是呀,谁会盼望飞机失事呢?但是它千真万确的就是发生了。
时间一点一点走过去,10点,平安划过;11点,平安划过。快到12点了,我在最后的样子上签下了“付印”两个字,长长吐出一口气:“OK。一切顺利。”
看来这个重大的、独家的新闻发定了。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声猛然想起来,那么刺耳,那么响亮。
我大脑”嗡~”的一声。意外一点都不意外地来了,响亮地、不留情面地、恰到好处地来了。
大家都看着电话,没有人去接。就像面对一个烦人的孩子,让它叫去吧。电话终于停下来,大家长出一口气,但是立刻又一次、再一次响起来,不屈不挠。
值班主任蔡百鸣最终还是拿起了电话。他喂了两声,把电话递给我。话筒里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有关空难的消息,一律不许发”。
“那什么时候可以发?”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那边已经挂机。
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下来。东明一把把稿子摔在桌子上:“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我看了他一眼说:“可能就是为了让我们好好活着。”
东明又一拍桌子:“没有舆论监督谁,没有娱乐八卦谁,就是一场灾难,怎么了、怎么了?不发稿它就没有发生吗?”
谁也不知道怎么了?现实环境就是这样的。发什么或许需要原因,不发什么却不需要任何原因。
所有的编辑记者们大眼瞪小眼,一副不甘心的模样。七嘴八舌地喊着:“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怎么坚持?”我问了一声。
大家也都明白,一旦出问题,担责的就是我。
有人说:“就说报纸付印了,来不及撤稿”;有人说:“就说你突然晕倒了,送医院去了,不知道此事”。
东明说:“为了新闻,要有一点牺牲精神!”
我一下就有点炸毛:“把我牺牲了就像放个屁。报纸呢?报纸被牺牲了谁来承担责任?”
大家不吭声了。但是没有人离开办公室,都憋着一股气等待最后的结果。
我也不想放弃,再垂死挣扎一下总比直接死了好点。就将电话打过去,小心翼翼地说:“报纸已经付印了,稿子来不及撤了”。
电话那头只说了四个字:“停机。撤稿。”就像扔过来四块砖头。
放下电话,我无奈地摊摊手告诉蔡百鸣:“撤稿”。
东明气得抓起稿子夹进自己的公文包,连吼带叫:“发吧发吧,发你的形势喜人、效益大增、全面增长吧,简直没救了。”
《三秦都市报》关于6.6空难的消息就这样撤稿了。
当天晚上,中央电视台、人民日报和海内外媒体,铺天盖地发了“空难”的消息。
我还是不甘心,想着怎样挣扎和周旋,才能让读者得到一些更多的来自现场的真相和报道。要知道,我们的记者可是全国第一家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媒体记者。他们手里有大量的现场采访和照片。这是新闻最珍贵的东西,全国独一无二。
首发完美错过,那么在后续报道上可不可以做点文章?比如,文字用新华社的通稿没有商量的余地,但是,可不可以配发我们的照片?
摄影记者赵康拿着自己在现场拍的照片前后跟着我叨叨:“你知道现场有多惨烈吗?你知道那些消防官兵和武警当时是怎么搜寻遇难者尸体的吗?你知道有人被吓晕过去了吗?”
我说:“我不知道,通通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能发稿。”
赵康还是跟着我,不依不饶:“这么真实的现场照片不发,对不起读者”。
是啊,大灾难面前,给读者一个真相、给遇难者一种悲怀、给历史一种记录是新闻人的职责所在啊。
我终于坐不住了,一咬牙一跺脚:“发。豁出去了。中央电视台都发新闻了,还有那么长的现场画面,发几张照片,能把我咋了?”
刚把照片挑选好,一把手宋桂嘉走进来了。他有金刚菩萨一样的相貌,威严中透着慈祥。我把自己挑选出来的照片递过去,小声问道:“发还是不发?”
宋总背着手在办公室走来走去。每一个领导在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候,都会这样走来走去,好像自己的脚就是历史的笔尖,正在地上写着什么。或者自己的脚步就是一粒粒种子,能扎进脚下的土地,长出什么。
大家一言不发,万分紧张的盯着宋总。良久,宋总猛然停下步子转过身说:“发!但一要保证画面在央视上出现过,二要保证画面上绝对没有尸体”。
我浑身一轻,好像卸下了什么东西。它们还存在着,只是转移到了宋总的身上。这需要一种胸怀和品质。
当时我们是动了心思的。上边对文字做了各种规定和要求,却遗漏了照片。这是我们唯一可以钻的空子。所以,我和值班主任们一起选了四张照片,尺寸很大。几乎占去三分之二个版。
最后样子出来后,宋总又来了。指着一张照片上模糊的背景说:“有尸体,立刻换掉。”
我装模做样的看看:“有吗?看不清楚。再说,时间恐怕来不及。”
宋总说:“让你换你就换。”
我不再多说一句话,跑步下去换了照片。
时间来到6月10日,距离空难发生已经4天。外报消息、通讯、照片等已经发的满天飞,而空难源地陕西的媒体除《三秦都市报》发了一组照片外,再没有任何关于空难的报道。
那几天的日子真是难熬啊。社会上谣言满天飞,市民能把热线电话打爆,询问空难具体情况,大骂“记者都是白吃饭的”。
新闻的沉默让读者费解,也让记者们牢骚满腹、怨气冲天。因为空难现场,几个记者在细雨烂泥和呛人的血腥中整整工作一天,掌握着大量、全面的情况,可是,什么都不能写。
我苦口婆心地劝解大家,但如骨哽喉的感觉让人绝望而痛彻心扉。
最终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跑到宋总办公室说:“我想给刘部长打电话,陈述记者的职责和看法”。
任何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总是顾虑前边有重重险阻,可能啥也做不成,想到了困难还是不放弃,努力再去争取一下,说不定就会柳暗花明。
宋总可能也是这样想的。他很郑重想了想,将自己的大脑袋点了点,嘱咐我说:“说话要有分寸,不要适得其反”。
回到办公室,我有一次用豁出去的姿态拨通了刘文义副部长的电话,刚说出自己的名字,刘部长劈头盖脸就斥责:“谁让你们发照片了?不出问题则罢,出了问题咱再说”。
再说的事情就等着再说吧。此刻的事情却是非说不可。我又喊了一声刘部长。部长问我:“有什么事?”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自己狂跳的心,因为这毕竟是直接的、赤裸裸的在“犯上作乱”了。
我恳切的说:“刘部长,我想跟您说一点关于空难报道的想法,不代表三秦,仅代表我个人”。
刘部长也平静下来说:“你讲吧”。
我又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一口气说下去:“刘部长,陕西是空难的发生地,理应准确及时的将消息发往全国各地,以正视听。但是现在,全国各地发了各种各样的报道,陕西一直在沉默,成了一个新闻盲点和空白,陕西人民会问:陕西的记者和新闻官员干什么去了?面对这么大的人命关天的新闻事件无动于衷,是不是一种失职?此其一。”
刘部长在电话那边“嗯?”了一声,想插话,我赶紧抢在他前边说:“第二、第二,我们理解不让发稿是考虑事关重大,害怕影响社会稳定,但是现在谣言满天飞,说可能有炸弹、说失事地的农民捡钱。如果放任这些谣言蔓延发展,真的就会造成社会的不稳定。现在的选择应该是尽快加大报道力度,让新闻、让事实、让真相站出来说话,谣言不攻自破,民心安稳,社会才稳定”。
我一口气说完心中压抑了许久的话,就象火山喷完了炙热的岩浆,呼呼喘着粗气,等着刘部长骂我或者批评我。
但是,刘部长沉吟了一会说:“情况我们也知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又没说连正面报道也不许发。”
我连忙说:“谢谢部长、谢谢部长,我明白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我“啪”地果断挂机,将刘部长的“但是”两个字挂断在电流那边。
因为我不能让他说下去。他说了一句,就有可能说两句三句四五句,说着说着就有了责任和压力。而且他说出的是“但是”,这个词在汉语里有扭转乾坤的力量。任何好事情,只要但是一下,就有可能突然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就让这次通话停止在这里,是最完美的。
但我还是电话机前静默地等了一会。如果刘部长觉得我做的不妥当,他一定会再打过来。谢天谢地,他没有打过来。
我知道,挂机挂对了,给自己和领导都留下了周旋的余地。
叫来东明、陈伟和胡波,我们一起讨论了稿子怎么写,写多长。坐在办公室等待,心里说不清楚是兴奋还是担忧,反正就是五味杂陈。新闻真不是人干的活。
年轻的记者陈伟和胡波都是我们报社的才子,两人分工合作,一夜未眠,洋洋洒洒出手一篇五千多字的长篇通讯。第二天,我们在倒头条位置刊发了全文:《一场特殊的战斗》。
报纸上市后,零售空前好,各报刊厅都打电话要求增加份数。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大家心里得到一点慰藉。
我却想去当面给刘部长鞠一躬。
这场新闻战役,我们输给了全国,却赢在了陕西。如果没有刘部长的包容和大度,我们也只能在读者的骂声中厄腕叹息。
空难的直接原因是维修人员插错了两个插口。
我们报社的最终结果,是我用长长的一篇检讨,对这件事情画了一个句号。因为据说同城的兄弟媒体都在告状:一样的媒体为什么不能同样的对待?凭什么对三秦网开一面,新闻面前不平等。
刘部长总是息事宁人地告诉他们说:“三秦的检讨都送上来了,你们还说什么?你们也想写检讨吗?”
想发新闻的很多,但是,愿意写检讨而且总是在写检讨的人,还有谁呢?
有时候自己也常常想,何必呢,一次次都这样?
但是不这样,对得起新闻和新闻人这个职业吗?
来源:秋之乡思(公众号)
编辑:刘诗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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